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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夜

2018-11-15 02:26:07孫彥良
海燕 2018年8期

□孫彥良

雪后的墻頭村浸在玫瑰色的暮靄中,看上去像匍匐在石灰堆的十幾個臭蟲。朔風剛剛停了,寒冷似乎也倏地離開了村莊。遠遠的,可以看到炊煙有那么三五柱,靜得像裱在天空里。

幾乎家家門前都有個用小徑木做的燈籠桿,掛的燈籠沒幾家亮著。有人還覺得年味不夠,就將彩紙裁成條,用白面漿糊粘在上面。也有的拴上幾架紙疊的小風車,迎著風嘩嘩啦啦地響,吵得全村都聽得到,村子立馬有了活氣。

村西一戶紅磚青瓦的房里,一條大黃狗用左爪推開虛掩的房門,吜的一響,跳到雪地里,立即矮了許多。大黃狗抖一抖身上的金色皮毛,鼻子抵著雪面,循著一趟兒腳印,一路聞著什么,它那撣子一樣忽扇忽扇的尾巴不安地搖著,從木柴欄豁口處鉆出,繞一棵碗口粗的旱柳顛顛地跑一圈兒,在一泡臊尿窩處打個噴嚏,跑向村東方向。它碼著這行腳印,又發現歪歪斜斜多了一行,只是稍小了一點,又認真地聞到河畔,向白皚皚的河套里望了望。那里有鑿冰沉悶的聲音,偶有人語。

“汪汪——”大黃狗叫兩聲。

突然一個黑影飛過雪崗,噗地摔在大黃狗跟前,嚇得大黃狗跳到一邊。它看到雪地上一條活蹦亂跳的鯉魚打了一個滑,僵硬如木疙瘩。從雪坑里露出一個灰不溜秋狗皮帽腦袋,胡子拉碴,上面早結著冰霜,沖大黃狗喊道:

“犒勞你的!”

那人一說話就暴露了他的三瓣嘴。他看到大黃狗并不理那條魚,就對身后在鑿冰窟窿的人說:“小五,大黃狗來,等于長松告訴咱,內(那)個城里人好像要癟骨啦。”

小五說:“這冰窟窿不夠大呀,肯定放不進一個死人。”

“活人呢?”

“活人也夠嗆。”

那三瓣嘴叫二柱兒,嫌小五蘑菇,拎起洋鎬,乓乓地刨起來。這里是個深坑,大概是村民蓋房取土時形成的,越開越大,最后成了河外之河,溝外之溝。夏天的時候是個水洼,許多死貓賴狗、臭魚爛蝦,都會扔到這里。每年入冬前,小五經常到水井挑水,然后從高岡上向下潑,形成坡度很大的冰道,小五就當孩子頭,在這里溜爬犁,打出溜滑。

小五無聊,就上到雪包頂,把鐵銑倒放在雪地上,騎銑把坐上,沖二柱兒喊:“火箭上天嘍。”

二柱兒罵道:“三十找不到老婆,還天天窮開心!”

突然小五驚叫起來呼救。二柱兒抬頭一看,嚇了一跳,只見小五沖下冰坡,直沖溝底雪深坑而去。他知道進入那坑底,非死即傷。驚恐的小五突然掛在那里,而鐵銑卻鉆進雪中,無影無蹤。

“作死!”二柱兒罵。

小五被鋪在溝底的破魚網救了,見把二柱兒嚇著了,洋洋得意。

二柱兒見天黑透了,他招呼小五回家。他若有所思,沒有聽到小五問的話,小五問了兩遍行不行,他才說行啦,就往坡上爬。爬到半路,他見小五還在找鐵銑,就罵他沒用,也滑下去,險些掉深坑里,被小五拉住,驚出他一般冷汗。

“怎么沒發現這么危險!”

他說著,就把破魚網拆了。小五攔他,他說他要給換個新的。這時候,大黃狗站在岡上“汪”了一聲,嘴中的東西就掉下來,向一處深坑滑去。大黃狗就追,蹄下一滑,直沖下坑底,滾了一身雪。深坑也剛掘過,里面出現一具尸體。尸體裹在一床花被里。花被埋在雪中,只露出一個被頭。被頭處,有一縷花白頭發,像草芥。

小五看到這一切,前仰后合,指點著大黃狗對還在拆網的二柱兒喊:“真是個笨狗。”

二柱兒叫過大黃狗,抱在懷里,稀罕地摟摟脖子,用手悶子拍拍。大黃狗噴了兩下鼻子,抖落掉身上的雪粉,沿著岸堤跑遠。

大黃狗跳進一戶低矮茅屋的院子,幾件簡陋的農活工具一半埋在雪里。一條從院門到屋門的道清掃得利索,積雪堆到墻根或樹下。土坯砌的外墻掉了幾塊,露出上一層的墻皮,隱約可見稻秸縱橫。房椽掛著猩紅的辣椒,像生葡萄的樣子。院子一角是四根木桿支起的糧垛,里面是半下子黃澄澄的苞米棒子。除了這些,其他都已經埋在雪里,使這個茅屋看上去,更像一座墳墓。

房門是用一條破棉絮外罩著,黃狗狺狺地無奈地吼著,用爪扒兩下屋門沒開,就躥到窗前,跳起來,抓著木窗框,發出吱喳吱喳的聲音。

此時,屋里昏暗的燈光下,幾張蠟黃的面孔籠罩在濃重的煙霧中,炕上一個泥火盆,里面是發紅的柴灰,一變暗就有人翻動,紅光晃著圍烤的人眼睛發亮。其中一個叫長松的黑臉漢子把煙袋插進棉褲腰里,對身邊滿是灰白胡子的老者說:“是大黃來了,老村長,我先回!你們先嘮著。就這么著,再餓他一天。”

“別餓死嘍,多給他水喝。”

坐在炕沿邊的微胖的女人高翹著手指,捏著煙屁股,接過茬兒說:“給他灌,這個該死的城里人,讓他也吃水里他說的病毒!”

長松出去,灌進來一股新鮮的空氣,像浪頭一樣翻卷著,向屋內滾動,漸漸被混濁的空氣吞噬了。老村長蹲在地中間的鐵火爐前,將報紙條伸進爐門,遇紅火炭立即燃起,將哈蟆頭點上。吧嗒吧嗒兩口,煙絲發出撕心裂肺的掙扎,一團灰暗的煙縷從胡須間噴冒出來。他很響地咳了一聲,搓兩下手,伸到爐前烤火。他慢條斯理地說:“這個年輕人,八成說的對。”

在土炕頭,一條舊被瓤子蓋著的主人家根兒,撐起骨瘦如柴的上身,因為急,話還沒到嘴邊,就已經氣喘吁吁。但說的話卻生硬而尖刻,他說:“打死他,也不解恨……清蓉到鎮里,大豆腐一塊不塊,干豆腐……咳……”

叫清蓉的并不十分胖的女人挑起濃重的眉頭,眼里平添了幾分怒色。“半個月干豆腐賣不出去。人家一看是墻頭村的,像什么似的躲。都說咱村有瘟疫,連小孩都知道,我跟他們干仗,他們就說是這個城里人到處宣揚的。”

清蓉轉而用手背擦眼淚,聲音里摻入了哭腔。“我孩子被他姥姥送回來了,他一去他姥姥就要死,說是我孩子瘟的,聽上去是罵人,實際是說他從咱村帶去了瘟疫。你說這不是瞪兩眼說瞎話嗎?哪個村子一到冬天不一批批地死人?早不帶晚不帶,偏偏村里死起人來,他們才說是瘟疫!”她邊說邊用手摩挲著腿邊的那個黑腦袋。

坐在門邊小板凳上的板爺,甕聲甕氣地說:“咱村從父輩逃荒到這兒,就看好了這片水塘,當時一個過路的陰陽先生說這是塊寶地,風水好,就在這水塘邊搭起了木刻楞房子,幾十年無論外面怎么亂,咱村平平安安。可怎么經濟一搞活,倒跟咱們過不去了?”

“他說我豆腐里有病毒!還說水塘也有病毒!還說我們都得了一種……”清蓉牙齒咬得吱吱響。她心里除了她的豆腐,就是那個從地底下冒出來的瘟神——城里人。

這話讓背靠著一袋黃豆的年輕人說了。“俺看他就是瘟神。什么污染水源地。他懂個屁,他算老幾呀!比比劃劃,他再懂,還能有老村長懂的多,對不?哪個河套里沒有鴨鵝?它們不在水里拉巴巴?”他家的白菜土豆堆了滿屋,他只能讓老父親和三個娃睡在臭氣熏天的爛菜堆里。

“也是,近來咱村人丁不旺,四畜不旺……”

“肯定是這小子方的。”這個叫方舟的年輕人惡狠狠地說。

話音未落,屋后傳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踩得雪地吱嘎吱嘎響,節奏很急。坐著的人馬上站起來。因為他們聽腳步聲,就怕急促,準保有事兒。

果然,腳步聲在后窗根兒停下,傳來甕聲甕氣的哭喊:“老村長,在嗎?我老婆死了……”

坐著的,都站了起來。老村長把鐵鉤子從爐膛底下抽出來,到墻角。因為耳背,沒聽真切。清蓉說:“八成是二柱兒,他不是上河套子里挖大坑去了嗎?”

“是他。估計挖完了。再不好挖的冰窟窿,他也有辦法。”方舟說,

板爺說:“他媳婦不是好好的嗎?白天還看她鏟雪呢。”

“是誰在房后叫魂?”清蓉一聲吼,炸雷般。

“老嬸,是我,二柱兒。我媳婦死了,快去看看吧。”

眾人除了家根兒和他兩個孩仔兒,都出了屋。二柱兒已經來到窗前,抄著手,縮著脖子,在那里抹眼淚。

“咋的啦?”老村長問。

“我回家,干活干累了,就想睡覺,誰知道她突然就抽了……我回去了。”

說的時候,眾人跟著,往二柱兒家走。二柱兒家里到處貯著秋菜,秋菜堆里還夾雜著一種酸臭味。頂數今年二柱兒勤快,不著災不惹禍,種的秋菜收成好,可賣不出去,全爛在家里了。

女人枯黃的臉沒有什么表情,就像睡著一樣。老村長掀開被,往下看,女人一絲不掛,他看見腰下有一灘未抹干的血跡。他把手放在女人鼻孔前,沒有感覺到一絲兒氣息。

“真的死了?”老村長自言自語。用手背蹭一下被冷出的眼淚,告訴二柱兒,“聽聽心臟還跳不?”

“早聽過了,不跳了。”

“再聽聽。”

二柱兒將耳朵貼在女人的乳房上聽了一下,然后搖搖頭。老村長也伸頭聽一下,然后拉上被頭,一點點上蓋,直到蓋上頭。

“死的時候,你干啥了?”老村長嚴肅起來。

“嗯哪……”

“我問干啥了?”

“沒忍住……”

“雜種操的。”老村長胡須直抖,陡然訓斥著,“什么沒忍住?不該干的時候就是不能干!我怎么教訓你們的?現在提倡市場經濟,整天窩在家里,天上能掉餡餅?不學人家到處吆喝,誰會來這偏旮旯子買咱這破菜?”

清蓉扶著老村長的胳膊,意思讓他消消氣,被老村長甩到一邊。他繼續數落:“干事兒干事兒,就不能干點正經事兒?再者說了,年紀輕輕的急什么?該有多少好時候可以干,誰攔著你了?這回可倒好,成了一個爛桃子,我看你還咋干!——還愣著干嘛?快準備后事!”

老村長看著這個村里數得上清秀的女人死了,臉沉得像外面的天空。尤其看到兩個還不諳事的孩子,鉆在炕梢被里,越人多越顯臉,互相打鬧著,哀從心起。

板爺沖著老村長說:“這是第十三個了。她是從外鄉流浪來的,沒誰知道她娘家,擱車運到水塘的后坡埋了算了。”

二柱兒嘆道:“我挖的坑,看來得自己埋了。”

“那不又要有人說我們污染水源?”方舟反對。

板爺說:“聽拉拉蛄叫喚還不種黃豆啦?”

老村長往外走,被二柱兒的小女兒英子一把扯住,兩支羊角辮顫顫的,對老村長說:“袁爺,這是我媽媽給我梳的,好看嗎?”老村長手攥英子那只有塊凍瘡的小胖手,點頭說:“不但好看,還漂亮。”老村長繼續往外走,卻又被英子拉住,她說:“袁爺爺袁爺爺,你別走。媽媽告訴我,你是我爸爸。”

屋子空氣一下子僵死了。二柱兒停止了哭嚎。突然,他的巴掌重重地打在英子的臉上,英子躲閃不及,一轱轆滾到炕里。白凈的左臉蛋紅腫起來,驚愕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滾出一顆一顆淚珠。

二柱兒喝斥道:“不許胡說八道!”

清蓉甩掉棉鞋,連忙爬上炕,邊抱起英子邊說:“孩子別胡說,媽媽死了,快哭你媽媽。”英兒從清蓉臂彎里昂起小腦袋,沖二柱兒說:“他總打我,還卡我脖子,他不是我爸爸。”

誰也沒有攔低著頭走出去的老村長。

滿夜空的星斗。月亮三扁四不圓的,像個沾滿草葉的鴨蛋,可不知能孵出什么雞兒出來。四周有風暈,看來不會有雪,會起風。可沒走幾步道,清亮亮的藍瓦瓦的天空竟然下起雪來,稀稀落落的雪星兒從夜幕里鉆出來,像夏天的飛蛾。老村長想不明白這天氣,仰頭望了一會兒,嘆口氣,搖搖頭。踅回家根兒的豆腐房。那條大黃狗守在門口,長松已在那等他了。

“怎么樣,那個學生?”

板爺跟在身后進來,邊跺著鞋上的雪邊說:“他像個死狗,堆縮在墻角,一動不動,裝死。”

老村長吁口氣:“長松,你走的地方多,見識廣,這病毒有這么厲害嗎?”

“好像有毛病。”

“能不能是去年閻老爺的墳給澇洼塘泡了,只胡亂挪到清流河那個亂擱鬧溝,破了風水?”

“袁叔,您是老共產黨員,也信劉半仙的話?”

“共產黨員咋地?也得吃也得喝,死了也得發送。”家根兒在炕上說。因為氣過力,便干咳起來,愈加氣不夠用,額頭的青筋暴突出來。

老村長看一眼家根兒,說:“全村56號人,已走了13個,還有幾個……”他沒再往下說,用鐵鏟從煤槽里撮一下水煤,填進爐膛。“今年各家的爐子倒都挺好燒。”老村長放好鏟子。“長松,去看看永常回來沒有。”

永常是鎮上干部,回家過年就趕上這事,沒想到事態比掌握的要嚴重得多,緊急報告打上去,還沒得到指示,急得團團轉。永常是村里考出去的大學生,畢業后進了鎮里機關,老村長誰都不服,就服他。

永常老婆還在村里種地伺候癱瘓在床八年的老父親,一起住在戶青磚鐵皮房里,也守著道邊,打遠就看到燈光從窗戶閘板縫隙瀉到雪堆上,形成一些亮道道,像爐箅子。里屋有咯嘍咯嘍說話聲。

“永常回來了沒有?”長松扒著閘板縫喊。

屋里女的應聲:“是長松哥吧?啥子事兒?”

“老村長來看看。”

老村長來是想從永常嘴里了解一下鎮里的精神。雖然早溝通過,但誰也沒想到大冬天的,情況突然緊急。他已經幾天睡不著覺,心里總覺得那個城里人像跟永常合計好了似的,忙忙活活,總要整點事出來。這點事兒就可以把墻頭村這塊天捅破。

房間里很陰森,像進入冰窖。永常像是剛從外面回來,皮鞋沿兒還掛著未融化的雪泥。他和他媳婦巧兒正在翻箱倒柜,炕上炕下滿是衣物。

“這是干啥……要搬家?”老村長邊說,邊掏出煙末。巧兒忙到處找煙笸籮,話像連珠炮:“袁叔抽我們的。永常煙呢?瞧這些破爛兒,下不去腳啦!剛才煙還放在這兒,一轉身咋就找不到了呢?”手推永常找,忙搶過長松的火柴給老村長點上。

永常伸胳膊把東西劃拉開一堆兒,騰出地兒讓二人坐了。永常從包里掏出煙卷,故意只給自己點上,被長松一把搶了去,他倆是光腚娃娃,一見面就鬧。老村長拒絕換煙卷,說煙卷抽了咳嗽。永常拿過老村長的煙葉袋,扯下一張煙紙,邊卷邊說:“是要搬。鎮里已給我們村在三道牙兒選了個村址,但要開春才會遷那兒去。我先響應組織號召,先搬走。”

“鎮多個 ?咱這地是老村長用半輩子建的,不能遷。”長松說。

老村長嘴角咧一下,似笑非笑,“是政府定的?”

“是的。現在由咱村發源的清流河水受到了嚴重污染。河里的魚經鑒定也帶有病毒。”

“你也相信這派鬼話?”長松平時謙謙君子,一談到拆遷就火冒三丈,讓永常感到驚訝,不覺也怒上心頭,生硬地說:“你這腦筋,從小就愚蠢不開竅,長大了也不好使。不但我,政府也正因為替村民著想,替下游幾十萬村民著想,才決定遷村。政府將派醫生專門給我們村民體檢和治療。每個村民都可能感染了這種病毒,隨時都可能發作。”

“什么病毒?你說,什么病毒?你是大學生,你說說。”

“我是大學生不假,可也不是學這個的!什么病毒,據說還無法確定,這幾天專家就來咱村實地勘察,到時候就知道了。”

“說不清,就是造謠。”長松還不肯服氣。老村長擺擺手,不讓他犟下去,把煙袋鍋慢慢地有節奏地敲打在鞋底上,他聽明白了,往外走。屋地上,還燃著的煙絲,噼噼啪啪地閃著火星。

他淡淡地說了一句:“政府要搬就搬吧。”

永常沒有想到老村長會這么通情達理。送走他倆,回到屋里正要接著收拾東西,就聽靜靜的村西傳來兩聲哭嚎。開始他沒當回事,后來巧兒覺出不對勁兒,催促他去看看。永常坐不住了,告訴巧兒鎖好門,披上大衣就出了家門。

此次回來,他就像回到了墳墓間,到處感覺到一種死亡的氣息。望著簡陋的一戶戶村落,熟悉的伙伴竟然也溘然暴亡,令他恐怖。他能做的,就是要知道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走到二柱兒家門前,又碰到小五匆匆往院里跑。

“小五,跑什么?”

“哦,是永常舅……二柱兒老婆沒了。”

他半信半疑,隨小五進了屋,劉半仙正在那里指揮著給二柱兒媳婦穿戴。二柱兒倒堅強的樣子,反過來安慰大家:“早進城晚進城,早晚都進城。”他那兩個孩子早扎了白孝帶,英子跪在哥哥身后,困得發呆。

“不是三天出嗎?”永常問。劉半仙不語。板爺瞪了他一眼,說:“那兩天放你家!”永常不禁有些慍怒:“你這是怎么說話?”

“咋地,嫌不好聽,我還給你唱一個唄?”板爺是有名的二混子,順毛捋行,戧茬兒不中,就不怕橫的。他雙手掐腰。“你看著好端端的個村子出事兒,高興了?我發現,你一回來,準保有人死。”

長松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聽了個大概,埋怨說:“別吵了,沒永常啥事兒。那小子也上西天了。瘟神走了,以后就太平了。”

“哪小子?”永常問長松。

“就是那個找過你的大學生,他自己把自己餓死了。”

永常想起了不久前來村調研的那個大學生,在鎮里還碰過,他所反映的情況有些夸大其詞,所以一直沒怎么當回事。他問:“是那個眼鏡學生?”

沒有人回答他。所有的人都露出輕松的神色,只有永常在那里發怔。

小五說:“這半仙真是神算,看看這是幾更?未時,正是半仙說的時辰,神了。”

永常從家根兒家里出來,找到眼鏡學生時,眼鏡學生是躺在去河套的狗爬犁上。靜靜的月光把雪花閃得晶亮,像無數的螢火蟲。他掀開蓋在眼鏡學生面部的雪,看見了那個好多旋兒的眼鏡,心里打了個冷戰。他摸摸他的手腕,感到一絲兒溫度。

“他還活著!”他興奮地叫起來。

沒有人理睬他。

那條大黃狗繞著他轉了一圈后,又坐在爬犁邊,東張西望。長松走過來,勸他少管閑事。長松繼續趕著狗爬犁,被永常攔住,永常說:“你這是作孽!從今往后,我們不認識!”長松推開他,繼續往前走。“你是永常,其實是神經失常。我去鎮里。”

永常道著謝,把外套脫下,蓋在眼鏡學生身上。長松推開他,與大黃狗道別。這時,村里出現一隊火把,人影憧憧,一個個黑人影向這邊蜈蚣一般爬來。在火光中,一扇門板抬著尸體,頭里是二柱兒,向那個雪包后的冰窟窿走去。

永常從隊伍前走到隊伍后,挨個問同樣一句話:“為什么不火化?”最后老村長說:“只有咱村,可以土葬。”板爺用話磕道他:“我幫你占個地兒?”永常不理他,跟著老村長身后說:“為什么不埋在山上?”老村長說:“埋在山上,就不污染大山了?”繼續向前河套走。雪花無聲地飄著,火把噼噼啪啪的聲音顯得很沉悶。

永常舉著火把,站到雪包頂上,顯得魁梧。他脫掉氈帽,面孔冷峻,按住拉門板。人們終于停了下來。“父老鄉親們,二柱兒媳婦的死,我覺得不可思議。大家想一想,二柱兒媳婦身體多好,卻死了!大家問過沒有,這是為什么?”

“為什么?”二柱兒問,充滿敵意。

“不驗尸,怎么會知道?”

“你又要說,是病菌?你可拉倒吧!”小五說,在永常沒防備時,側身看似無意地撞了一下,永常滑倒,沿著冰坡滾下。大黃狗機靈,嗖地躥上去,把他拖了一下,使他得以站住。

老村長走到永常跟前:“孩子,我們把二柱兒媳婦葬了吧,活人不擋死人道兒。”老村長的話音很低,卻落地有聲。永常拉著老村長的袖子說:“老村長,咱們都是屯戚兒,又是鄰里,咱們可不能再錯下去!一種瘟疫正威脅著我們,我們村會一個個死去……”

“別聽他白話。”板爺在火把下面嚷道。“別聽他……”二柱兒也低低地喊。但后半句好像被風吹得零零碎碎,誰也聽不清。再沒有人吱聲。的確起風了。難堪的片刻沉默,夾在噼噼啪啪的火把燃燒聲中。

永常繼續說:“長松已經去縣城,法醫明天就可能來,做一下尸檢,看她是不是因為病毒而死。如果不是,你們就用火把把我燒死。”“我看現在就可以把他燒死!”二柱兒叫道。劉半仙陰陽怪氣地說:“十點不下葬,鬼魂兒游蕩。”二柱兒在那里伏著死人又哭作一團兒。

老村長一揮手,陳尸門板又抬起,向河套雪包上爬去。這時,從村那邊跑過一個黑影,邊跑邊喊:“永常—— ”大家認出是巧兒。巧兒已滾得渾身是雪末,上氣不接下氣。“永常,家根兒死了,快去。孩子們到咱家,在屋里哭呢。”

清蓉哇地一聲,癱在雪地上。眾人亂作一團。

“大家不要亂。”永常說,“把尸體抬回去,這天壞不了。我們村死了這么多人,不是偶然的。只有查明了病因,才能不讓更多的人死去。”

沒有人動。人們的目光都看向老村長。老村長從后腰里抽出煙袋,叼在嘴里,湊到火把上點著,然后抬起滿是皺褶的眼皮。他說:“照永常說的,做吧。”轉向二柱兒,問:“行嗎?”二柱兒點頭,說:“我帶您去看一下那個冰窟窿,或許下的網有大魚。”

老村長站著,看著永常帶著人群住回去,就爬上高岡雪包。他顯得吃力,就叫二柱兒扶他。二柱兒說:“袁叔,你小心。”老村長剛說沒事兒,腳下就一滑,被二柱兒一把抱住。老村長喘著粗氣說:“謝謝二柱兒,對不起啊!”大黃狗跟在身后,搖著尾巴,圍著他倆不安地繞著圈兒。

“這狗真通人氣。”二柱兒說,抓著老村長的手抓得更緊了。老村長手抓著三瓣嘴的大襟,他看到村民們陸續穿過河道,在機動車輛消失。他說:“長松說的對,永常真是神經失常。嘿嘿。”二柱兒也嘿嘿笑了兩聲,三瓣嘴露出黃牙垢。老村長突然感到喘不上來氣。他說:“放手三瓣嘴,我喘不上來氣啦!”

手勁越來越大。老村長感覺到整個身子都懸起來了。他的頭已經扎在雪面,看到眼前一堆深坑,露出一個床花面被頭。被頭處,有一縷頭發顯得黑乎乎的。十尺下就是一個大雪坑,埋死人時,冰不夠用,就取來雪,澆上水,形成了一個天然游樂場。夏天的時候是個水洼,許多死貓爛狗臭魚爛蝦,都會扔到這里。許多村民也不在乎,蓋房什么的,還到這里來取土,管也管不住。這近階段,這里成了掩埋場,喪葬瘟疫的墳墓。

老村長說:“二柱兒啊,這個坑,你還記得嗎?每年夏天都會淹死人。否則,咱們村現在,就不是56口人。”

“現在應該是40人。”

“41口。”

“是40口,老村長。已經死了15個,即將還要死1個。”

二柱兒說著,就松開了手。老村長像個爬犁一般,滑進深坑,瞬間消失在雪里。

一把鐵銑從雪里支出來,上面鮮血倏忽凝固。

大黃狗本來是追下去的,估計它要救人。但是它滑倒了,向溝底摔去,四蹄拼命撐著,也無濟于事。它在自己要到達溝底的時候,猛然側向一躥,就扒住一處溝沿,掙扎了幾次,終于上岸,搖搖晃晃爬上雪包。

“汪——”大黃狗沖村莊長吠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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