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光作品選

韓玉光

返鄉記

祖父死后，第三年

我們將五間祖屋變賣掉了。

有一次，我見他

像一個流浪者闖入我的夢中

似乎已無家可歸，多次夢見他以后

我就明白了

他已經把我的夢當成了他的新居。

這么多年我如履薄冰

絲毫不敢讓自己的夢有丁點兒破滅。

不過是為了給祖父留個家

不過是等更多的人

不斷回來。

我想把人間搬到天上

這是我遇到的第四十六個春天。

在滿足與不足之間，我

一直活得像個夢想家，夜晚做不夠

白天繼續做。

我想把人間搬到天上去

讓習慣于低處的事物在高處

重活一遍，我想

把天上的事物趕到人間來。

那時候，花朵、樹木、群峰、河流

都成了閃爍的星辰，那時候

所有的塵世大事

都化成了浮云，我們有的

成了雨，故地重游

有的成了雪，白了歲月的頭。

把天空的遼闊

都還給生活，將人心之暖都還給高處。

俯視天下的蕓蕓眾星

都已化為了摩肩接踵的燈火

親自為我們看守著

望不到頭的黑暗。

我 懂

再往前走，就是懸崖了；再往前走

就是沼澤了

再往前走，似乎就是窮途和末路了……

他們一再提醒著我

仿佛一群善意的飛蛾。

我懂。孔丘周游列國的時候

老子出函谷關的時候，莊周鼓盆而歌的時候

都有過火一樣的鎮定。

我懂。可是除了繼續燃燒

與熄滅，還能怎樣……

冬至詩篇

落雪了。

其時，我正讀詩人伊蕾

寫于1986年的 《情舞》

其時，正讀到最后一句:我這樣悲傷

我感到一生過于漫長。

雪越來越大了，這是人生的

第46個冬至日

其間，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問她太原下雪了沒。

日子越來越真相大白了，感謝

今冬的第二場雪隔窗送來

時間的真理，雪往低處落

就像頓悟的秋葉。

冬至快樂啊，祝諸雪如愿以償

我還是老樣子

在觀雪的時候

順便看看

那些沒有被雪遮住的事物。

梨 花

白得太奢侈了，一花障目

萬念全無。

此時此刻——

無法仰望:看見我的高傲心

無法俯首:看清我的羞恥心。

梨花一共開了五瓣:東方一瓣

南方一瓣，西方一瓣，北方一瓣

——就剩一瓣了!

僅有的一瓣，讓心來領受。

心上，有萬物聚首

心上，有萬念的廢墟。

在中國，在山西，在原平

在一棵梨樹下

在一朵梨花旁

我，須活得像一縷香氣

須活得像一萬個韓玉光的君王。

光 輝

一座山峰的美德

一條河流的美德，我們一輩子也學不到。

路過常德，那個叫善卷的先生

托夢給我——

不要再爭來爭去了

每一天都有迷人的光輝

再多的人也享用不盡。

他推開窗戶指給我看

那些上山的人，下山的人

從來不能帶走一座山。

那些渡河的人，投河的人

從來不能帶走一條河。

我懂了大地的美德

我們一輩子也掘之不盡。

死，只是一個人

用另一種方式

在挖掘。

從高處看下去

突然想從人間的高處往下看

就像從一架波音747的舷窗俯視

低低的塵世。

山河看起來小了

城市，村子，也小了

還有那些樹木、花草、樹蔭下的房舍

蜿蜒而去的大道和小路

塵土中飛揚的人，人心上擱著的苦難和幸福

幾乎小到了無法看見。

一切看起來

都成了浮云下面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