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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載了千年歷史的漁洋古鎮挽住激流勇進的漁洋河水,也挽住南來北往的騾客、生意人和茶商。漁洋河潺緩如歌,時而婉約雋永,時而激越陽剛,時而纏綿舒緩,時而澎湃奔流。一河流淌,蜿蜒東去,東來的船帆、西進的馬幫都在古鎮彌散聚合;漁洋河,以其嫵媚以其清純以其坦蕩,成為鄂西深處五峰山地連接外部世界最為便捷的水上通道,古鎮便成為湘鄂西的一處緊要水陸碼頭。
沿河西去,有縣內300多華里的茶馬大道(習稱“騾馬大道”),馬踏大道、人行山中,上四川、入湘西,成為綰聯漢口紅茶市場的交通樞紐所在。湘鄂邊地的鶴峰、長陽、石門、五峰諸縣各鄉所產洞茶、貢品茶、特制御茗、水浕茸勾等制作精致,包裝考究,皆從古鎮中轉銷往宜昌、荊州、沙市和漢口及至南北兩京。
18世紀初葉,常駐古鎮的江西籍、廣東籍資深茶師,體察歐洲人的脾味,研制出“宜紅”工夫紅茶系列,深得茶客喜愛。據說,英國紳士、貴族男女以擁有中國紅茶作為下午茶自飲或待客而倍覺榮耀。英國人的下午茶除了品飲中國的“祁紅”茶,居其次者——湖北“宜紅”茶也。
晚清的宜紅工夫茶,采茶、制作和銷售以湘鄂兩省的五峰、鶴峰、長陽、宜都和石門等各縣為主產地。而漁洋關以西各縣大批量出產的紅茶,經茶馬古道轉運集中在古鎮精制后運抵宜都,然后轉運漢口外銷英、俄、美、德諸國。歐美客商稱“宜紅”茶“色香味良,有五道水,實勝于羊樓洞茶”。這也使得漁洋古鎮與省內兩大茶葉市場——羊樓洞、漢口齊名,成為鄂西南最為搶眼的紅茶市場之一。
春三四月、夏五六月,是古鎮的茶季。沉浸在茶季茶香里的古鎮,商賈云集,茶客熙攘往來。青石板街道上的客棧、騾馬店、飯館、酒樓、茶館,各色店鋪小攤,晝夜燈火通明。挑擔叫賣者穿街走巷,吆喝聲不絕于耳。加之十幾家茶號通宵達旦烘烤制茶,新制紅茶茶香濃郁,香飄沿河兩岸,嗅之心醉神迷。常年浸染在宜紅茶香里的吊腳木樓也余香沁馥,彌久不散。鎮上女子,好似得了茶香山泉的滋潤,更是粉面桃花,格外水靈。
每逢茶船起航,便是古鎮里一場盛大的喜事。茶商雇了船家,滿河大小百十條船,倚岸羅列,首尾相顧兩三華里。一箱箱茶葉通過山民連日連夜的肩挑背扛,裝運到船上。滿載的船只掛帆啟錨時,茶號老板給第一只開艄茶船披紅掛彩、鳴樂放炮,送船啟程。運茶船隊順水到長江口岸碼頭宜都約120華里,可通行載重4噸左右的“搖擺子”木船,航程汛期僅需一日,枯水期也頂多三四日。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為古鎮茶市的全盛時期。其時,峰值年產紅茶1.5萬余箱(每箱25公斤),季節茶工多達5000人。紅茶生產旺季來往船只200余艘,騾馬千余匹,兼以肩挑背扛,形成浩浩蕩蕩的運輸人流,古鎮老人的故事里講述得最多最精彩的段落就是漁洋鎮上百年難遇的茶市盛景。古鎮因宜紅茶市而繁華與風流:近有沙市荊州、遠至江浙的名伶佳人隨船入鎮,引得山外客商揮灑錢財如流水,古鎮因此款留幾段歲月風情,生發出一些愛恨情仇的活劇來。無怪乎,時人將古鎮稱之為鄂西深山里的“小漢口”。茶商們千金一擲為紅顏的故事也在茶香里流轉。
流傳得更精彩的章節,是茶號老板們為正宗茶師一擲千金的豪氣。茶號要立足茶市,以誠信為本,以好茶師為根。茶號里聘請的茶師,清一色是來自江、浙、贛和漢口、廣州的高級茶師,即“茶號大包頭”,在當時國內制茶業界都是頗有名望的。其中僅有自學成名的唯一例外——茶師黃足三出自五峰本土。他在鎮上最大的源泰茶號幫工代拜師學藝七年,練就了一手制茶的獨門絕活。他對毛茶收購、篩分、半成品加工、清風、分篩、焙烘、拼樣、勾堆、裝箱等工序環節了熟于心,技熟于手;對制茶工藝中的分篩、鬧篩、簸茶、蹾茶、飄篩、搭篩和風車凈茶等技術手法,件件嫻熟,樣樣精通。半成品分篩為重活累活兒,技術性最強,多為手上功夫,茶師的眼手身法傳粗不傳細,傳明不傳暗(訣竅),傳男不傳女,恪守門第師行規。黃足三通過反復實踐,摸索出毛茶篩分與半成品分篩,細微之處在于前者將單一毛茶用一種篩法分出大小,后者檢視茶之等級分檔、條索大小、葉骨輕重,則要選擇不同型號的篩具。他心明眼亮,憑著腦子靈活,肯下功夫,苦練手、腕、身、臂,靈敏配合,運用頓、抖、圓、鬧、飄、劈等篩法技術,終于修煉出一身茶家功夫,能獨自將不同等級紅茶分離出來,配制而成半成品或成品茶,亦即精制紅茶。由黃茶師主持加工配制的“香艷”牌宜紅茶,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一枝獨秀。在漢口茶市成交時比同類同檔同等級茶品,每擔平均高賣官銀五兩。在當時的國內紅茶市場,但凡黃足三畫押蓋印的箱裝紅茶一律免檢,茶到付款。自1950年代起,漢口茶業公司先后委派黃足三到漢口、長沙、廣州等茶廠把關傳藝,曾多次與當代中國茶界茶學權威同堂品茶,受到莊晚芳、馮紹裘、張伯經、吳覺農、胡浩川、范和均等茶師贊佩。茶師黃足三一生嗜茶如命,兒孫滿堂,年逾米壽,無疾而終,身歸茶香厚土。
漁洋關,這個被山水摟在懷里的古鎮,也像山水一樣把一代茶師擁在茶鄉情懷里。
古鎮人把對茶師的敬重和對茶的熱愛融匯在日常的茶禮里,待客貴以“茶”敬之:約客友家中小坐,叫“喝杯茶”;家有喜事接客歡宴,叫“請吃茶”;迎娶新嫁娘帶去的紅包禮物,叫“抬茶食”;勞作間隙休息一時半會兒,叫“歇茶”;禮尚往來的回贈禮品,叫“謝謝茶”——送茶禮;暑熱天氣,供給路人飲用的棠棡葉紅茶,叫“施涼茶”,這是古鎮人“一壺茶”的奉獻季節,靠近街頭路邊的古鎮人家將泡好茶水裝在一個大陶壺里,放在自家臨近路邊的顯眼之處,把干凈杯碗擺放壺前,免費供路人喝茶解渴,還得整天保持大壺里不缺茶水;就連日常里自家飲用的茶湯,也有專屬的叫法,乃“一匹罐”或“罐罐茶”。待客之道,待客之禮,全都浸潤在一葉茶一滴水匯聚的滿滿一杯茶湯里,透過裊裊茶香,細細咂摸土家人千百年所傳承的那份厚道與樸質,品味沉淀在茶湯里的實誠與善良,茶之道、茶之禮,便在古鎮人的杯盞之中,代代相傳,香遠益清。
氤氳清香的一盞茶水,香的是禮儀,清的是世道人心。一杯茶水里,蕩滌著舊時軼事,古鎮人在茶水升騰的霧氣里,回望歲月,也展望未來。那環繞古鎮曲線玲瓏的茶山茶嶺,正是她們對生活的芬芳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