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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變數沒有誰是先知的,八年前我從鄉鎮經管站轉行成了一名地市期刊文學編輯。八年后的某天,當我看到有關“審計鐵軍杯”的征文時,我就想寫文章紀念一個人——我的師父、老一代農村審計人熊家慶。編稿之余,翻撿一大堆與會計、審計相關的證書,師父的音容笑貌活生生浮現在眼前。
三十年前,我高中畢業后在家鄉竹河中學代了三年課,因為陸續有師范生分配進來,我主動請辭,撤退到鄰鎮一所偏遠的村小學,一邊教書一邊謀劃著去南方打工。五月間,一位陌生老人秘密尋到我,悄悄把我叫出校門。老人中等個子,粗布衣裳,鬢發蒼白,臉龐黑瘦,像一個走親戚的老農。老人上下打量我一番,親切地說:“你是李評吧?我是竹河鄉經管站熊家慶。經管站要進一個人,中學校長推薦了你。”說罷笑咪咪地看著我。
我有點懵,招呼老人進去坐,老人擺手說不必不必。原來老人怕驚動了村里干部不放人,特意私下來見我的。
老人目光一直像梳子一樣梳著我,接著問:“不教書了,到我那里上班,愿不愿意?”
我當然愿意。小學是一塊雞肋,南方還是一片混沌,這種時刻工作找上門來,何嘗不是叫花子撿了個金元寶?我內心狂喜,表現卻惴惴不安,怯怯問道:“熊伯,經管站干什么工作,您看我能勝任嗎?”
老人笑了笑,說:“經管站的工作就是管各村的錢財物。我了解你為人老實,書也教得不錯,特別是能寫。秀才學醫籠里捉雞。跟著我你學得會!”
一對陌生人就此結緣。這位老人就是我事業上的師父、人生啟蒙恩師熊家慶。多年后,我慶幸那個年代,一個普通高中畢業生,居然被當寶貝爭著搶;如今仍然唏噓,那個年代,一個老干部為了政府的事業,對一個與自己沒有半毛錢關系的后生,不圖回報施以青睞,是多么難得。
暑假里,我向村里請辭,回到家鄉竹河鄉經管站報了到。當天,熊家慶站長專門把鄉黨委書記和分管領導請到站里來,把我一一向他們作了介紹,言語間不乏偏愛。領導們“面試”我一番后,痛快地說:“你老熊收的‘徒弟’,沒話說,我們放心!”自此,我成了熊站長手下的一名經管員。鄉七站八所都知道“老熊”收了一名“高徒”。
上班不久我才知道,熊家慶站長,原來是一位名震三鄉“老會計”、鐵面無私的“審計人”。他只讀過幾年私塾,1958年參加工作,干過銀行、財政、稅務,參與過“三反”“五反”“大四清”“小四清”等運動,擔任過管理區黨委副書記。我進站工時,他已在農村經營管理站(農村財務輔導站)工作30多年。資歷深厚,德高望重。鄉“四大家”領導稱呼他“老熊”,實際上是包含敬意的“熊老”之稱。師父沒有一點架子,領導叫他老熊,他笑著一聲“哎”;站所長們叫一聲老熊,他哈哈一聲笑。我內心尊稱他為師父,工作中卻以站長相稱。
如今已淡出歷史舞臺的“農村經營管理站”,那時是鄉政府重要職能部門,管理著村級集體財務、農村土地承包、農民負擔,還有如雨后春筍般興起的“村辦企業”,可以說當了全鄉12個村的家,被戲稱為鄉鎮“農村政策研究室”。我們師徒的工作,基本就在村委會的財務室里,在叭叭作響的算盤上,在厚厚的賬表憑證上,在走村串戶的調查中。
與鄉下拜師學藝的徒弟一樣,我進門之初是跟著師父“看”“聽”“記”“學”,先把會計學會,把財務管理、審計的法律條規弄通。老實說,學會會計并不難,難的是在監督別人規范地執行《會計法》和《財務管理制度》,難的是學到師父三十年在農村財務監督管理中摸爬滾打獲得的工作經驗。
其年師父五十六歲,不會騎自行車,多數時候,是沿襲著一位“老革命”的傳統,帶著我步行下村到組,跟村干部和老百姓打交道。讓我羞赧的是,每到一村,師父總是先向人介紹說:“這是我請來的秀才!”召開會議調查情況,他讓我記筆記,記得越詳細越好;審核賬表憑證時,他讓我抄寫一些明細,匯總一些數據,記錄憑證編號和摘要。“師父引進門,修行靠個人”,他說,“學得快不快,就看你的悟性好不好。”幾個村走下來,群眾認識了我,我也從中體悟了一些與村干部、群眾打交道的方法,對數字也逐漸敏感起來,阿拉伯數字也寫得比來時規范多了。師父與我父親年紀相仿,清晨黃昏跟在他屁股后進村出村,陽光照在他花白的頭發、漸顯佝僂的身體上,我恍然覺得,他就是我的父親!
師父非常看重財務會計基本功。在站內坐班的時間,師父愛看報紙,各級黨報黨刊和《參考消息》是他必看的。通常這時候,我也在學習農村經濟管理函授課程。師父拉下眼鏡,從報紙后探出頭來,說:“你要先把打算盤學會!”說起來可憐,在文革期間讀小學,我沒學過珠算。師父說:“口訣我抄給你,一個月內把加減乘除學會!”說罷推給我一把15柱的算盤——像一塊黑沉沉鎮石。他念著口訣,演示了一遍“九歸”。從此我有空就對著口訣扒拉算盤。沒半個月,加減乘法已不在話下。沒多久,他又教我學“剝皮除”。那時已有了電子計算器,我學了幾回后就放棄了。師父也沒怎么逼我。算盤固然重要,誰又會拒絕更簡單高效的計算器呢?一向固執嚴厲的師父,對洶涌而來的新生事物,其實也是蠻樂于接受的。
師父看中我的是能寫,他把站內的請示、匯報、審計報告、調研材料、工作總結等一應文字工作全交給了我。有時候他也親自執筆:戴上老花鏡,凝神定氣,一筆不茍,頓挫有力。一手工整漂亮的鋼筆楷書讓人賞心悅目。我曾好奇問:“熊站長,以您這樣的功底毛筆字一定也寫得好!”師父笑著說:“你看哪個用毛筆記賬啊?這么多年的會計審計,還真把我的毛筆字給耽誤了,你倒是可以堅持寫下去。”我聽了師父的話,堅持練了幾年毛筆字,每年都給他寫春聯,他六十大壽的中堂也是我親手所寫。在文字上我沒辜負他的期待,當年的工作總結交上去,就在全市評上了先進,師父上臺作典型發言,神采飛揚。
我初來乍到,不怕吃苦,巴不得多做點事鍛煉自己。師傅對這點非常賞識,把“大出納”工作也交給了我。那時正推行“村財鄉管”,這個出納,管著全鄉12個村子幾百萬塊錢,收收支支,存存取取,責任重大。我小心翼翼地管著錢,第一個月自己盤存時,還是短了360元款。查來查去查不出頭緒,急得汗水淚水一把流。
那天,師父照例從《參考消息》背后探出頭來,輕描淡寫地問:“短款了?多少?”我如實呈上賬本和條據。師父口念“這個好查”,拿過算盤,那神情好似短款就藏在他那兒似的。師父先把收支條據合計了一遍,老花鏡后在賬本上一掃,伸手點在一筆支出數據上,說:“錢沒差,是賬錯了。”原來,我把一筆1730元的支出記成了1370元。我驚嘆師父如此神異。師父順勢教我說:“跟財務打交道,就是要多看多揣摩。你差的這個錢數,用9除得盡,得數是40,一定百位與十位數相差4有關。所以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師父還教我“除2法”,凡是差數能被2除盡的,通常是這個商數記賬記反了方向。這可是師父多年的查賬技巧,省時省力,為我后來從事會計、審計工作開了一個竅門。
師父是文革中過來人,工作生活中常常隨口引用毛主席語錄,諸如“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紀律是執行路線的保證”“農村這個陣地社會主義不去占領,資本主義就會去占領”“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等等,雖然顯得本本和教條,但卻令人信服和尊重。他自己也是那樣做的。對于村級財務,他反復強調必須“賬賬相符、賬證相符、賬表相符、賬款相符、賬物相符”,審計過程中,他強調復核、審閱、核對、核實綜合運用。本站內部財務制度,他執行得格外嚴格,他嘴邊的一句話是:“我們是管別人的人,自己做不好怎么說得起話呢。”報銷支出,該報的報,不能報的一分不報。七站八所當中,我們站的生活招待費、資產添置費是最少的,賬表證冊清清白白。為方便下鄉,同事曾提出買一輛摩托車,師父都沒答應。
師父審計條據,有一雙火眼金睛。開支條據的題款、單位、日期、品名、單價、數量、金額、經辦,他一眼能看到底。村里有個別財務人員,抱著僥幸心里,開鴛鴦發票、假發票、私銷往來賬,揩集體的油,只要過他眼,一定查出并嚴肅處理。
對于村級現金的監管審計,他讓我們突襲抽查,并使用“倒查法。就是先卡出納手中的現金,然后核算收支,看實款與賬面余額是否相符,長款短款都要查個水清明白。村里當出納的,通常是婦女主任,“大家”“小家”都要當,經常顧此失彼。也有些動小心思的,故意把集體和個人的現金混在一起。這種情況,師父毫不容情,一經出現,長款充公,短款己賠,并把這些典型在大會上點名,弄得好幾個村的婦女主任當面哭鼻子,背后里稱他為“熊克斯”。意思就是他搞工作太講原則,太“馬克斯主義”。
師父在任那幾年,竹河鄉的村級財務,是一片清朗的天。村級幾年沒出現財務問題。師父對農村工作“老精通”,幾乎年年列席黨委會,是鄉黨委政府的“座上賓”。
臨近退休,師父仍然工作在一線。那一年,一個村子因村辦煤礦連年虧損而礦長等人卻越來越肥,集體資產流失嚴重,群眾舉報到鄉上來,紀委安排我們去核查。師父領受了調查任務,帶我到了礦上。首先清產核資,要求下井測量鋼軌長度。深入地下幾十米的礦井,巷道陰冷澈骨,風井熱浪滾滾。人一下去安危莫測,師父也要同我一道下井,我堅決不讓。幾個小時后我從井下出來,他卻一直守在井口等我。后來,鄉上派了一名企管主管會計來接替他。臨別,他當著那位會計囑咐我說:“向這位師傅好好學學業務,農村財務你不差,企業財務你是外行。你要學會當多面手。”這一次煤礦企業清理審計,我同礦上工人一道,吃礦工食堂,睡干麥草地鋪,洗發黑的煤井水。當了半個月“煤黑子”,收獲多多。不僅了解了煤礦企業生產、供應、銷售環節監管重點,也懂得了成本核算、費用攤銷、利潤分配核算流程,了解了《企業會計準則》,這對一個審計工作者非常重要的。
上世紀90年初中期,是農民負擔(“三提”“五統”、各項集資、農業稅、特產稅、屠宰稅等)與年俱增的時候。因為這些負擔,都要以“上年農民人均純收入”為基數計算。上面要求,“上年農民人均純收入”每年必須以10%遞增,農民負擔也相應增加。師父是“半邊戶”,在村里種有責任田,過著普通農民的日子,深知農民種田要投入多少,產出多少,打工掙錢,一年人均純收入究竟有多少。然而,上命難違,每年水漲船高的稅費指標必須下達到村分解到戶,并要從老百姓那里真金白銀地征繳上去。我清楚地記得,每年年初計算和核定當年農民負擔的時候,他都會仰天長嘆,把算盤擂得叭叭響:“減輕農民負擔的文件一份接一份,數據卻一年年要增長,農民土里刨地里挖,哪來的那么多收入?讓我們管理農民負擔,不是要我們既當婊子又立貞潔牌坊嗎?”那是我的記憶中,師父熊家慶講得最粗魯的一句話。
退休歸鄉后的師父,時常到站里坐坐聊聊,看到我的成績,稱贊說;“我當初沒看走眼。”臨走總不忘告誡一句:“不管你本事多大走多遠,千萬不能忘了,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師父了解我勝如父子,他非常清楚,我生就一個文人性格,孤僻內斂,會影響我進步。我記著師父的教誨,低調樸素,保持著一個農民的本色。事實上,我出身農民世家,流著農民的血,有什么本錢高調呢?
十年前,師父去世。其時我正在鎮經管站寫文章,聽聞噩耗,我敲打電腦鍵盤的手指刺痛不已。我買了花圈,寫了挽聯,回到竹河,為師父守了一夜靈柩。唱喪的歌師,把他精打細算、一心為公、體恤民情的一生故事翻唱出來,送他回歸大地。師父入土后,我在他的墳前,虔誠地磕了三個頭。離開他那一刻,我思緒紛然:歲月長河,蕓蕓眾生,個體的人生實在是太短暫太平凡,永垂不朽實在是夢想。“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斯人不在,而他的品質和精神卻是需要永遠傳承的……我看到如同我師父一樣的人們一波波地來,又一波波地去,我自己,就是其中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