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白蝴蝶

◎ 林清玄

我和兩個朋友一起去海邊拍照和寫生。這兩個朋友一個是攝影家，一個是畫家，他們同時為海邊的荒村、廢船、枯枝的美而驚嘆，白凈、綿長的沙灘反而被忽視。我看到他們拿出相機和素描簿坐在廢船頭工作，那樣深情而專注。通常我們都為充滿生機的事物而感到美好，眼前的事物早已斷絕生機，為什么我們還會覺得美呢？恐怕我們感受到的是時間以及無常、孤寂的美吧！

然后，我得到一個結論：一個人如果愿意時常保有尋覓美好的心，那么在事物的變遷中，不論是生機盎然還是枯落沉寂，都可以從中看見美。美原來不在事物上，而在心靈、感覺乃至眼睛里。

正在我思考的時候，攝影家驚呼起來：“呀！蝴蝶！一群白蝴蝶。”他一邊叫著，一邊立刻跳起來往海岸奔去。

往他奔跑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七八只白影在沙灘上追逐。這使我感到訝異，海邊既沒有綠植，也沒有花，風勢又如此狂亂，哪來的蝴蝶呢？但那些白蝴蝶上下翻轉地飛舞，確實是異常美的，怪不得攝影家跑那么快，如果能拍到一張白蝴蝶在海浪上飛舞的照片，就不枉此行了。

我看到攝影家站在白蝴蝶邊凝視，并未舉起相機，而是撲上去抓住其中的一只。在我眼中，這些畫面仿佛是默片里無聲、慢動作的剪影。接著，攝影家用慢動作走回來了，海邊的白蝴蝶還在他的后面飛舞。

“拍到了沒？”我問他。

他頹然地張開右手，是他剛剛抓到的白蝴蝶。我們三個人同時大笑起來，原來他抓到的不是白蝴蝶，而是一片白色的紙。紙片原是沙灘上的垃圾，被海風吹起，遠遠地看就像一群白蝴蝶在海面上飛。

真相往往這樣無情。我對攝影家說：“你如果不跑過去看，到現在我們都還以為是白蝴蝶在海面上飛舞呢！”

確實，在視覺上，紙片與白蝴蝶是一模一樣的。我們的美的感應與其說來自視覺，還不如說來自想象，這更使我想到許多時候我們是受著感官的蒙騙的。

其實在生活里，把紙片看成白蝴蝶也是常有的事呀！結婚前，女朋友都是白蝴蝶，結婚后，發現不過是一張紙片。好朋友原來都是白蝴蝶，在斷交反目時才看清是紙片。

未寫完的詩、沒有結局的戀情、被驚醒的夢、在山對面看不清楚的莊園、緣盡情未了的故事等都是在人生的大海邊上飛舞的白蝴蝶，不一定要快步跑去看清楚，只要表達了，有結局了，不再思慕了，那時便立刻定格成為紙片。

我回到家里，坐在書房遠望北海的方向，想就在今天的午后我還坐在海岸上吹海風，看到白色的蝴蝶—— 哦，不！白色的紙片—— 隨風飛舞，而現在這些都隨風成為幻影。或許我在某一個夢里、在某一個海邊、在某一世也會看到有白蝴蝶飛來。

哎！一只真的白蝴蝶現在就在我種的一盆紫茉莉上吸花蜜哩！你信不信？

你信！恭喜你，你是有美感的人，在人生的大海邊上，你會時常看見白蝴蝶飛來飛去。你不信？也恭喜你，你是注重實際的人，在人生的大海邊上，你會時常快步疾行，去找到紙片與白蝴蝶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