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南方，某個遠方

◎ 姜燁雨

1

“乘坐綠皮火車到傳說中的湘南海岸，聽說火車的椅子是綠色的，窗臺的鐵柱被陽光照得發亮。”這是一段來自陳綺貞的自白，歌詞所描述的場景，曾讓生在北方的我，對遙遠的南方充滿著長久地迷戀與向往。

現在回想，當初決定獨自前往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也不過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情。

當時我正經歷著大學里最艱難與痛苦的一段歲月，為期九個月的考研復習，成績公布下來，我最終以總分排名第三，英語單科差國家線兩分而與南方的一所大學失之交臂。仿佛一只突然失去方向感的孤鳥，連飛翔的心力都要消失殆盡。白天盯著電腦沉默，晚上最難熬，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徒勞地幻想著一些“如果”的事，越想遺憾越沉重，連何時入睡的都不知曉。

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個清晨，睜開沉重的雙眼，躺在床上渾身無力，久久地望著宿舍雪白的墻壁沉默。很神奇的一個瞬間，像是聽見心底突然發出的一聲吶喊，我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拿出手機便進入訂票系統，意識非常清醒地，在目的地一欄，輸入了那一座讓我產生遺憾的城市的名字——長沙。

因為臨時做的決定，當天的臥鋪和硬座都被訂完，我買了站票。像是一場出走，在臨進站還剩十分鐘時，我才想起給父親發了一條短信，告訴他，我要出一趟遠門。

我在火車站買了一個馬扎，頭也不回地，懷著一腔孤勇便踏上遠行的火車。

2

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出遠門，第一次去曾經向往的南方，但并不是懷著雀躍歡喜的心情，反而帶著一絲狼狽與不堪。而至于為何要選擇這座早已注定無緣的城市，或許是因著內心的遺憾與不甘，或許也為著去完成一場告別。與這座城市見上一面，坐在那所學校聽一節課，然后，徹底地與過去的一切告別，也給奮斗過的九個月劃上一個并不圓滿的句號。

霧蒙蒙的天氣，遍地金燦燦的油菜花，能隱約看見遠處的湖泊，重重疊疊的綠山。繁茂高大的樹木之間，一排排低矮古老的房屋。當火車越過北方，進入南方的界限，我發現南方和自己想象中的并無兩樣。

近18個小時的車程，我懷著巨大的疲憊踏上曾經夢想中的城市。當我坐在公交車上，繞著它一圈一圈地轉，一樣擁擠的街道，一樣高聳的大樓，一樣行色匆匆的人群。我才發現原來很多東西，遠遠地幻想，都不如一次近距離的接觸。我也終于承認，曾經對它的幻想，難免注入了太多傳奇性的色彩。

而那一所心心念念的大學，古老得有些頹敗。它建在山部，教學樓看起來并不在一個平面，走在校園，像是一種爬山的感覺。沒有想象中的大，很短的時間便能走完。我無數次幻想過它的美麗畫面，最終并沒有被這所大學所填滿，它僅僅完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看著林蔭道上背著書包自由往來的在校生，情緒竟突然控制不住，匆忙躲進樹蔭的一角，不爭氣地落起淚來。

這樣的反應連自己都被嚇到，我以為我能夠平靜地面對它，也一遍遍暗暗地告訴自己，真的沒什么，真的沒什么。但事實是，一切并沒有想象中那么云淡風輕，我還是很在乎的。

我依照原先的計劃，向本校的學姐借來一份所報專業導師的課程表，計算好時間，偷偷地溜進教室，在古老教室的一個角落，聽了一節他的課。聽課的學生并不多，跟大學課堂的日常并無差別，有人玩手機，有人吃零食，有人輕聲聊天。但我想那卻是我聽得最認真的一節課，甚至帶著點悲壯的意味。

下課之后，我還是鼓足勇氣追了上去，抑制住內心的激動，向導師介紹了自己的情況。他為人真誠和善，并無距離感，邀請我進他的辦公室，和我聊文學與寫作，鼓勵我走出來，也熱心向我推薦適合我的學校。

印象深刻的是，與老師交流的過程中，走進來一個他帶的一個學生，也是今年考研，進入北大復試。我和他的學生坐在一起，不到一米的位置，卻感覺中間被一道隱形的長長的紅線給劃開了。

臨走之前，我送給老師一本自己整理的文集，這是后來想起來挺后悔的一個舉動。自己寫的那些文章，拿給一個寫作學導師看，難免狂傲得自不量力。但他雙手接過它，拍拍我的肩膀，告訴我，往前走吧，喜歡的事情一定要堅持。

這一次的遠行，在一定程度上，幫著自己撥開了前方的迷霧，更讓我認清了自己，也看見了自己與別人的差距。在這種時刻我才深刻地意識到，對不是天才的自己來說，專注和熱愛某件事的力量，才足以支撐起虛妄的人生，而擁有自己愿意為之付出努力的事是多么重要。

3

那確實是一段難熬的時光，白天只能靠一張從報刊亭買來的地圖和不停地向陌生人問路，那些在筆記本上早已計劃要去的地方才算比較順利地一一到達。兜兜轉轉一天，將近傍晚的時候，一個人又拖著疲憊的身體，一臉倉皇地回到在汽車站附近租的廉價賓館。三天睡七個小時，整個人崩潰之后又強打精神。只為著能節省時間，把這座曾心心念念的城市走一遍。也不無天真地希望能在行走的過程里，減輕內心的一部分遺憾。

在長沙的最后一天，早晨突然下起暴雨，我被困在賓館走不出去，一些旅行計劃不得不被擱置。我靠在書桌旁，手中拿著昨日從岳麓書院附近淘來的書，桌邊還擺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白開水。這樣的場景如此地熟悉，它曾占據了我在大學期間的大部分時間。

我想起大一那年，為著看書與寫稿，常常在書桌前熬到深夜，痘痘冒出來就擠掉。那個時候的青春，我把“夢想”二字寫得那么順手。在我看來，青春就是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看大海，去穿越森林，去爬高山，遇見很多很多的人，喝最烈的酒，愛最愛的人。

而此時此刻，自己孤身一人，獨處異地，夢想也無依無靠的，瞬間產生一種恍如隔世之感。想到這里，積壓許久的傷感再也難以抑制，半掩著沾滿淚水的臉，輕聲地哭泣。

下午雨停，一個人跑走出去透氣，爬岳麓山，分不清是學生還是游客，山道擁擠，費了很長時間才到達山頂。坐在涼亭吹風時，有走過來推銷紀念品的阿姨，被我微笑謝絕。從山頂向下望，便能望見那一所大學，心底不由得想到“咫尺天涯”這個詞。

后來，我以復試第一的成績調劑到另一所省重點，被相同的專業錄取。城市的位置更靠近真正意義上的南方，但距離家更遠，也成了父母口中向別人描述的真正“遠方”。

一切塵埃落定之后，我常常會回想起在長沙短暫逗留時遇見的那一場雨。那段時日，我心情沉重，郁郁寡歡，走在街道上，隨處可見的是被狂風吹落一地的殘花碎葉，路人踩過，車輛駛過，也終究會被歲月的齒輪碾成泥水。

至今，我才漸漸明白，一生之中的暴風雨實在太多了。相應的，耀眼的彩虹也不能奢望邂逅多次。生活中看似殘忍的一切，其實，都不過是在完成一次次新舊更替。因為之后又會有新長出的花，冒出的嫩葉，陽光照射進來，會煥然一新。看不出來什么消失過，什么曾經來過。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在不久的未來，理所當然，毫無痕跡地繼續平靜地循環著。

我想，所謂人生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