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代萍
(重慶科創職業學院,重慶 402160)
“認同”(identity)是社會心理學概念,最早由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提出。弗洛伊德認為,個體與群體都會在情感、心理上與他人產生一種趨同性的變化,最終實現協調一致,正是在這種趨同中,認同產生。身份認同就是對自己身份的確認,是人類連接自我和外部社會的紐帶。沒有認同,人也就難以談及社會性和歸屬感。在電影藝術中,為了使觀眾能夠迅速對主人公“移情”,電影人勢必要構建觀眾對主人公的認同,將電影中的“我”變為囊括觀眾在內的“我們”。詹姆斯·卡梅隆所執導的《阿凡達》是當下科幻電影中較為經典的一部,而這部電影之所以被人們反復討論,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它對認同的組織和設計有別于其他科幻電影。
在傳統的美國科幻電影中,電影人對身份認同的設計往往是對自文藝復興以來出現的人本意識的一種延續。正如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中指出的:“人類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在行為上多么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人類被夸耀為宇宙級最為核心、最為重要甚至高尚的物種。就電影的角度而言,電影的攝制者與接受者也都是人類,這也就使得電影在人物塑造、情節編織上,很容易陷入人類中心主義的窠臼,即人類成了價值判斷的唯一主體,人類的利益是人們進行道德評價的基本依據和判定電影中具體行徑的標準。
以人類與外星人發生激烈對抗的電影來說,其中較為典型的便是如《獨立日》(1996)、《火星人玩轉地球》(1996)、《超級戰艦》(2012)。從這些電影中,我們不難發現,觸犯人類利益者,被自動置于敵人的位置,而主人公之所以光芒四射,是觀眾認可的英雄人物,主要就是因為他們維護了人類的利益,挽救了人類的生命和財產安全。并且,人類一般都在電影結束時取得了對外星人的勝利,即使這種勝利是牽強的。不僅在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敘事中如此,在人類向外進行擴張的故事,如《異形》中亦然,外星人是邪惡的一方,人類對他們的擔憂、恐懼和反抗是合情合理的。長期以來,觀眾已經認可了這樣的創作模式。
然而,在卡梅隆的《阿凡達》中,導演選擇了“反人類”的立場。在電影中,人類看中了潘多拉星球上的“不可得”礦,開始對潘多拉進行長年的、無孔不入的殖民,這無疑是一種利益驅動之下的掠奪行為。因為潘多拉的大氣成分和氣候不適合人類長期生存,這種殖民不在于移民,而主要包括武裝侵略,也包括較為友好的外交接觸,如派遣人類通過混血生物阿凡達和對方交流等。但在掌權者——SecFor公司的經理和軍方代表——鷹派上校邁爾斯(二人分別代表了資本與武力)發現潘多拉星球的原住民——當地唯一的智慧生物納美人不愿意接受這種不平等的合作關系后,很快就采取了強硬的戰斗立場,原本生機勃發、風景秀麗的潘多拉星球,在人類的肆意砍伐和殺戮之下,很快成了修羅場。納美人原本平靜和諧的家園遭受到巨大的破壞,他們不得不奮起反抗,但是這種反抗由于巨大的科技差距而顯得頗為悲壯。可以說,這樣的設計,是卡梅隆對傳統科幻電影中的大國沙文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的一種反抗。
而這樣一來,觀眾的審美期待被打破,一種認同危機也就由此誕生。人類和納美人之間的矛盾顯然已經是不可調和的,男主人公杰克·薩利頂替意外身故的弟弟參加了格蕾絲·奧古斯丁博士的計劃,成為阿凡達,打入納美人部落,其行為的驅動力自然是維護人類的利益。從表面上看,公司希望他做的是說服納美人離開自己的家園,而事實上,杰克還肩負著查清納美人的防御體系弱點,以讓人類更好地威脅納美人的任務,這也就使得杰克成了人類毀滅無辜納美人生存環境的幫兇。除了杰克,電影中的絕大多數人類都顯得并不可愛,SecFor公司負責人貪婪,軍方高層殘暴、陰險、狠辣,底層工作者麻木不仁、助紂為虐,即使是對納美人態度友善的奧古斯丁博士,也依然無法擺脫人類中心主義的影響。幾乎沒有人類思考正義、自然、平衡等問題。
在這樣正義與邪惡的對比昭然若揭的情況下,觀眾自然很難選擇制造悲劇的人類為自己的支持對象,甚至為身為人類的一員而感到羞愧。
一般情況下,面對上述認同危機,電影人往往會讓人類中誕生一位力排眾議、卓爾不群之人(往往為科學家或政要等),以一己之力改正同類犯下的錯誤,扭轉觀眾對人類的負面印象,觀眾也將在這種結果中得到慰藉。
然而卡梅隆沒有選擇這一大多數人能夠接受的設定,而是讓杰克進行了身份重構,這在很大程度上挑戰著觀眾的審美經驗。首先,觀眾作為人類,本身難以接受人類落敗的結局;其次,納美人這一種族無論是外在的形象設計,抑或是信仰、生活方式等諸多細節設定,都是影史上未曾有過的,男女主人公的愛情,男主人公對納美人的認同,都有可能讓觀眾感覺突兀。然而卡梅隆在《阿凡達》中,將杰克的心路歷程按部就班地展開,以讓觀眾認可杰克的每一個選擇。首先,杰克在墜崖之后,為納美公主妮特麗所救,隨著兩人對彼此了解的不斷深入,他們墜入了愛河。杰克充分了解到了納美人對家園的熱愛,他也因為重獲了奔跑的能力而難舍這具軀體。其次,納美人的生命之樹種子因為杰克有一顆堅強的心而對他有了反應,這使得妮特麗的父母都接納了杰克。再次,在人類對納美人展開屠殺的時候,納美人的族人呼喚杰克“如果你是我們的一員就來救救我們”,紅色的魅影也選擇了杰克成為自己的主人,杰克成了魅影騎士,振臂一呼之下,就能率領各個部落的納美人團結起來,和人類展開斗爭。最終,杰克決定放棄自己的人類身份,以阿凡達的形態和妮特麗永遠生活在一起也就順理成章了。觀眾早已不再認為人類是高人一等的存在,此時也就能認可杰克為自己選擇的新身份。
事實上,卡梅隆的“反人類”恰恰是維護人類利益的,這一場由人類挑起,以人類失敗告終的戰爭,本質就是不利于人類的,避免類似戰爭的出現,就是對人類利益的最大保護。杰克的勇氣和正義感,也是人類的驕傲。一言以蔽之,卡梅隆的身份重構,既不違背正義戰勝邪惡的好萊塢敘事習慣,也不違背美國科幻電影中保衛人類,為人類著想的情感傾向。
不難看出,在《阿凡達》中,卡梅隆有意挑戰了傳統科幻電影的主人公身份設定,讓觀眾陷入認同性危機當中。同時,卡梅隆又順利地解決了這一問題,重新構建了觀眾對主人公的認同,沒有讓觀眾失去與電影之間的良性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