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娘

施澤會

李大娘去世了。

李大娘是什么時候落氣的？兒女都不清楚。只是李大爺在旁邊，叫老伴吃點稀飯。李大娘不應聲，李大爺拄著拐棍，走近李大娘身邊用手探探鼻子，已經沒有氣了。李大爺的眼睛頓時噙滿了淚水。幾十年如一日的相知相伴，說走就走了，李大爺心里難過極了。李大娘臥床不起半年多來，都是請人照顧，兒女都不愿意攏邊。原因是，李大娘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有一股惡臭，一陣風吹來，老遠都能聞到臭味，所以，兒女都愿意出錢請人照顧，這樣也令村里人說七說八的。

李大娘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嘴巴不饒人的女人。不管是誰，只要她看不順眼，都有可能與她發生爭吵。每天清晨，李大娘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雞圈門口，一只一只摸母雞的屁股，看哪只母雞今天屁股里有雞蛋，心中才有數。母雞說來有些怪，自己家的雞窩不去生蛋，偏偏跑到鄰居家雞窩里去生蛋。只要聽見母雞咯咯噠咯咯噠不停地叫喚的時候，李大娘就跑到雞窩邊去看有沒有雞蛋。她看見母雞從鄰居家出來，她就開始罵人了。“好吃懶做的，把老子的母雞捉到你的雞窩里去生蛋，你這不是偷雞蛋嗎？你還不給老子拿出來。要是再有此事情發生，我就去告訴生產隊長，告訴大隊長，或者公社書記，叫他們斷道理。”罵了半天沒有人應聲，鄰居到山坡上干活去了。

鄰居回來，看見自己的雞窩多了一個雞蛋，就知道是別人的母雞來生的雞蛋，就問，李大娘，你的母雞，今天應該有雞蛋吧，我家雞窩里多了一個雞蛋，我拿給你，以后，你家的母雞不要放出來。讓它生了雞蛋才放出來。李大娘接過雞蛋，嘴里不停地說著什么，鄰居也沒有跟她計較。

李大娘和母親吵了一次架，因為屋基的問題，我們家是從其他地方搬來的。說我們的屋基是他們家的。母親不服氣。你的屋基？可笑。每一家的屋基都是毛主席共產黨一槍一炮從老蔣那里打來的，這個屋基是你的你巴不巴鼻子？母親這么一說，李大娘更加不依不撓，端根木凳子，坐在自己的階沿口，向著母親破口大罵起來，嘴巴像數枇杷子一樣。母親結果以戰敗而告終。

李大娘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山坡上的柴火，不管是濕的干的，都往自己的屋里藏，生怕別人要她的柴火。李大爺看見她這樣，就說，你這么小氣，濕柴放到屋里會霉爛，以后就不好燒。李大娘說，你懂個球，沒有柴燒的時候，把你的手砍下來燒。李大爺無法理解，也無法阻止李大娘的所作所為。

李大娘在春節的時候，鄰居的人去看她，她的眼睛凹陷在眼眶里。她拉著鄰居的手說，你看看，我就是他們到石廟去賭咒，把我賭成這個樣子的，我被他們說準了，我在世的時間可能不多了。鄰居說，你好好的，沒有誰咒你呢，你不會死的，你會長命百歲。李大娘說，托你的福，我自己清楚。

一個春風拂面的夜晚，李大娘突然去世了。全村人這才覺得，李大娘在世的時候說過的話，仿佛記憶猶新，歷歷在目。兒子兒媳，從遠方回來，料理母親的后事。雖然李大娘不懂道理，后人都懂道理。后人理解鄰里關系的重要性。

兒子請人打墓坑。農村這些年興起的“一條龍服務”，不管哪家辦紅白喜事，只要你出錢，沒有辦不成的事情。你只管安排，其他都是村里的人和遠方的人來辦理。哭死人，抬死人上山，轉圈喝血盆水等等都有人替你完成。有的人說，請人哭娘老子，不流眼睛水，這句話說得實在。畢竟不是他們的父母，怎么能流眼睛水？

兒子兒媳從重慶請來了演出隊。功放機，錄像機大聲歌唱，放電影，唱歌跳舞，把整個村子都鬧翻了。村里人不理解，怎么現在把喪事辦成了喜事？打麻將的，打牌的，喝酒的，吹牛皮的，沖殼子的，應有盡有。三天三夜，流水席不斷，熱鬧非凡。李大爺心里不高興，怎么老伴死了，怎么這么多人來朝賀，這不是折騰嗎？老伴沒有死之前，怎么你們不來看看，不來問問？老伴辛苦了一輩子，兒媳們不給她買口棺材，只有一個用磚塊壘起的墓坑，她會死不瞑目的。

下葬那天，路上飄落著許多落地錢，天空仿佛降低了高度。抬李大娘的人仿佛聽見，李大娘在說，你們把我往哪里抬？快點把我抬回去，我還沒有死，我想再活一次。那兩個人周身都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