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記

馬 累

一

關于黃河，我記得

最深的是，1938年6月

它作為一種武器

阻日寇于鄭州花園口

9年后，國民政府堵口

歸故，它重回1855年的

故道，進山東

跨東營而入渤海

離我出生的地方

只有四十九公里

現在我經常開車去看黃河

有時，我長時間注視渾黃的河水

有時，我盯著兩岸螞蟥般的人民

我記住的，還有

這些年疏忽而過的

沉重時光

二

每天深夜我都會向遠方致敬

并試著以自己為標本

靜靜地解剖這個超速的時代

總是感覺大地在不安地顫動

寬心的人奔前程

虐心的人徒生愚蠢

每天深夜我都遲遲不能入睡

因為現在是雨季

閃電過后，那么多黃沙滾滾而來

三

很久以來，我就將母親的

臉龐埋于記憶

從我五歲、十五歲、二十歲時

一直到現在，她都那么老了

昨日立秋，就在黃河入海口的

廣闊水面上

我坐的船突然失去了馬達

在江心急速地旋轉

仿佛這個尖銳的時代

大踏步走向不歸的閃電

我緊緊地抓住船幫

那么鎮靜

那么急切地想到母親

渾濁的雙眼

四

如果你不能從兩岸林立的

挖沙船那巨大的挖鏟里

看出真理

如果你不能從河道間

如此迅疾地撲向大海的泥沙中

讀出一個塵世

那是去年秋天，仙河鎮的

朋友邀我雅集

在大酒店的高壓玻璃缸里

我第一次見到活著的

如真理誕生前般彎曲的

黃河刀魚

道路滾滾

我卻只記住閃電

五

小時候最快樂的事

就是跟著父親去祭祀

清明時節，父親默默地

清理墳邊的雜草

默默地抔土

而我盯著那些祭品

焦急地等待儀式的結束

黃河從利津拐彎

北上墾利入海

沿堤多亂墳

老人們說，地下埋的

多半是從上游漂下來的孤魂

至今，我記著父親的教誨

作為一個活著的人

要敬重那些亡靈

六

在它的身邊生活久了

不是變得麻木

就是變得異常敏感

如果傾向于后者

我是說，為什么在它的下游

最下游，它變得

像一位最后幾年的老嫗般

平靜？難道它不應該

向這個謎誑與遮蔽的時代

表現一點憤怒嗎

要知道，它的名字叫

黃河

有時候，詩歌需要技術

但真理不需要

對真理的信仰也不需要

七

天暗下來，晚霞更亮

喧囂的跨河大橋上停下

一輛中巴，下來一車人

他們趴在欄桿上抽煙、說笑

“這就是他媽的黃河，

也沒啥兩樣啊”

外省口音，包括貪婪的馬達聲

一起匯入橋上喧囂的洪流

天暗得那么快

悲壯的晚霞與廣闊的水面

漸漸形成一條

脆弱、單薄、若有若無的細線

十四公里的毛發

但不及黃河在山東境內的

五分之一

剩下的，都是憂傷

沉默大面積地涌上來

涌向遠處

我說的是遠處

那條底線

八

金魚的記憶只有七秒

韭菜的記憶只有六秒

據說，它們是塵世間

記憶最短的事物

小時候，有很多場景

都模糊不清了

但我依然清晰地記得

母親年輕時的模樣

是的，記憶之于歷史

不過是黃沙漫天

而人類，大多數時候

什么也不是

這黃河般慵懶的時光

說帶走什么就帶走什么

這入海口般廣闊的憂傷

九

他們說，人在恐懼時

視力最好

所以，我每次都能這么

清晰地看見黃河，看見

那些細如靈魂的沙

他們說，人每年要長出

十

我坐在堤岸上

長時間地注視遠處

廢棄多年的小水電站

和近處

固執到愚蠢的蘆葦

水電站的殘垣上有

兒童在玩耍

蘆葦叢里有

鵪鶉在秘密地戀愛

這是深秋，蘆花的

隱喻是悲傷

想想蘆花四濺于風中

再想想這個時代

早已飄散的

再難聚攏的人心

整個上午，挖沙船不曾停息

整個下午，鵪鶉在靜靜地筑巢

兩條路，被人和鵪鶉走著

不會交叉

十一

只有在黃昏時

我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到

這條河帶來的黃

遮天蔽日，摻雜著血的顏色

仿佛一張血絲織就的網

萬物

多么接近虛無啊

真理

多么大而無當啊

要起風了

即使配不上整個黃昏

作為一條網中之魚

我也要努力配得上

這個瞬間

十二

四十歲以后，我更喜歡

來這條河邊走走、看看、聞聞

沒有理由

能夠在我的視網膜底層

常存的，永遠都是那一層

又一層密密的渾濁的浪花

像一層又一層故國的舊詞語

那天下午，依舊是一個人

坐在暖洋洋的大堤上

看見河心洲的楊樹林里

升起一縷輕煙

仿佛在召喚什么

真的就是這樣，那天

下午，我突然想起一個

繁體的中國。在起身離開

之前，我用繁體的母語

在大堤上寫下：

人善天不欺

十三

沒有風的時候

寬廣的水面像

剛出土的唐代銅鏡般

平靜、渾濁

又像一條在練習本上

剛剛劃出的線

即使偏頗、彎曲、折斷

也固執地指向大海

但從上游帶來那么多幻滅

阻斷了這樣的場景

有時候，我是想說

當流水流向另外的流水

當一團火追向另一團火

其間必然有一道

命定的閃電

直指人心的污穢

十四

在入海口的北側

有一條叫神仙溝的小支流

發源于黃河

消失于海邊的密林

它流過的地方

長滿益母草

而林間多鳥巢

昨日立秋，午后大夢

依稀看見在田間

拾穗的祖母，她喚

我的乳名。我大哭

這些年，我的生活混亂不堪

余生，我將盡量皓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