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婉宜
既傷心至極又細膩敏銳,飽含內斂克制的情感,將不可靠敘事運用到近乎完美程度的小說《去日留痕》,甫一問世便斬獲1989年度布克獎。石黑一雄在《巴黎評論》中說:“他有意試圖為國際讀者寫作”“我能想到的方法之一就是將神秘的英格蘭國際化,因而英國男管家就成了最佳窗口。”的確,作者在這部小說中成功塑造了極度恪盡職守、甘于奉獻的史蒂文斯——典型的英國男管家形象,并通過他書寫旅行游記的方式回憶達靈頓府由輝煌到沒落的過往,講述其與曾經共事的女管家肯特小姐之間朦朧而又悲傷的愛情故事。
二戰后,大英帝國不可避免地呈現衰退,以描寫或挖掘戰后英國精神氣質的懷舊小說應運而生,正如作家本人所言:“英格蘭美景實際上在許多人的政治想象中產生很大作用,不止是英國人更是全人類。”(克爾曼《對話石黑一雄》)
伊夫林·沃的《故園風雨后》和石黑的《去日留痕》堪為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繼瑪格麗特·鮑威爾的小說《樓下》通過仆人形象成功揭示20世紀早期英國社會的階級變化后,石黑再次通過達靈頓宅邸中男管家的獨特視角揭示二戰前后英國社會價值體系與政治秩序的動態變化。急劇變化的背景透視出,它正在對昔日輝煌帝國的懷念與適應新的全球化趨勢的陣痛中轉型。戰后創傷烙在人們胸口,實在難以同戰后激烈變革的社會達成妥協。于是,個體身份確認的危機由此產生,置身于過去與現在之間所遭受的身份斷裂成為大家共同面臨的生存困境。戴安妮·托馬斯認為:對石黑來說,過去的記憶是現在和未來的一部分。歷史斷裂產生的變化帶來危險和創傷,缺失和斷裂是由戰后社會轉型而引起。記憶提供了一種語境,使得石黑主人公試圖在當下的日常生活中重新找尋個體身份與生存意義。過去在史蒂文斯的敘述中持續再現,實質上成為現在缺失的一種表現。對生活的重新審視建立在逝去與留下的雙重事物中,因此他的敘述總是在過去與現在之間搖擺,并試圖通過追憶過去以同當下生活達成和解。
小說開篇便通過達林頓府仆人數量的變化道出逝去的比留下的重要。“曾經我掌管過十七名員工,不久前達林頓府還雇過二十八名員工,現在在同所房子內雇用四名員工維持正常運轉的想法至少令人毫無信心。”(本文引用《去日留痕》文句,從英語原著自譯,為簡潔計,以下不再加注)員工的縮減反映出史蒂文斯在對過去與現在的認知中感受到巨大反差,無論是他目前所處的職業狀態,還是達林頓府威望與聲名的頹敗,都令男管家頗感失望,因此重拾過去的繁盛成為慰藉心靈的良方。于是,男管家開啟了英格蘭西部之旅,以便請回府內原來的骨干女管家肯頓小姐,希望以其足以成為楷模的敬業精神為達林頓府配置出完美的員工工作方案,仿佛這能夠從過去的存在為現在的重塑建立價值與意義。在接受新雇主美國商人法拉戴先生支付汽油費的資助下,史蒂文斯30多年來首次離開達林頓府。實際上,這既是一次外出旅行,也是對自己長期封閉內心的挑戰。旅行是他面對現在的一種方式,盡管這一方式令其緊張不安。于是,旅行途中的“失去”伴隨其回憶,在不同層面上呈現出來。
威廉·薩克利夫《發生在別處的歷史》一文指出:“石黑一雄的敘述者們在他們的生活中遭受了某種深層次的斷裂,并經常通過持久斗爭將他們的過去與現在聯系起來,而實際看起來并不合適。”史蒂文斯同樣承受著過去與現在之間的身份斷裂,他同過去的關系主要通過回憶對舊主達靈頓勛爵的無私服務,以及與肯頓小姐掩藏在工作伙伴關系之下模糊的浪漫情感展開。達林頓勛爵作為英國社會頗具影響力的貴族,其榮耀讓他引以為豪:“我為達靈頓勛爵服務了三十五年之久;據此,有人肯定會不無道理地聲稱:在那些歲月里,以最確切的話來說,他曾‘隸屬于某一顯赫之門庭’。回望我的職業生涯,我首要的滿足感便源于我在那些歲月里獲得的榮耀,我今天唯一感到驕傲和滿足的是我曾獲此殊榮。”盡管府第被納粹損壞,史蒂文斯對其崇拜仍達到盲目的地步。在男管家眼中,現在僅僅是過去榮光的一種投射,而他的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講是過去達靈頓莊園榮光的投影。史蒂文斯與主人達靈頓勛爵是榮辱共生的,后者是前者完美服務的最佳例證,也是其個人身份與自我尊嚴的依托。小說運用大量筆墨,借助一場重要晚宴將達靈頓莊園昔日的輝煌通過男管家的回憶呈現出來。二戰期間,納粹陣營試圖通過親德派的達靈頓勛爵來拉攏英國,以消除對希特勒政策的不信任,故而相關重要政治人物頻繁在宅邸舉行秘密會談。作為達靈頓勛爵最器重并信任的男管家,史蒂文斯對盛大宴會自覺使命艱巨。小說“第二天·下午”一章中,史蒂文斯就如何成為一所顯赫門庭中的“杰出男管家”作出回應,認為“職業聲望極為顯著地有賴于其雇主的道德價值”。通過服務那些時代的偉大紳士,他可以“為創建美好世界盡綿薄之力”,因為他們手中掌管著文明。因而在宴會當晚,即使聽聞父親去世的噩耗,他也能笑著拿出手帕迅速擦拭臉上的淚水,以非人性的極端方式抑制失去親人的悲傷。并在以后的回憶中強調,會議的那個夜晚,盡管有令人悲傷的聯想,總能使其產生巨大的成就感,使他有“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像馬歇爾先生或我父親那樣的人才值得擁有的‘尊嚴’”。
然而,史蒂文斯敘述的不可靠性很快便暴露出來。小說中,他對達靈頓府秘密會議當晚的大量回憶某種程度上恰好在極力掩飾因過去榮光的失去所帶來的痛苦。事實證明,當晚的宴會既是榮光的巔峰也是沒落的序幕。達靈頓勛爵所謂的善舉并未阻止英德之間的戰爭,對第三德國的支持以及促成英德政治聯盟的舉動在戰后引起舉國上下的憤怒,當晚的會議更成為他叛國的有力證據。勛爵作為管家個人價值與意義的唯一保證人,其政治生涯的滑鐵盧以及后因遭遇媒體攻擊造成極度痛苦繼而死亡的結局,無疑給史蒂文斯職業生涯的驕傲與尊嚴帶來巨大打擊。此時,由榮光缺失導致的深刻焦慮,已經占據其敘述的首要動機。他之于達靈頓勛爵的所謂崇高充滿激情的捍衛其實也是對自己頗具爭議的愚忠行為的隱秘保護;那么,哀其舊主就便是對自己失去的職業生涯中名譽、聲望以及曾處核心位置無上榮光的哀悼。面對達靈頓府邸逝去的輝煌,老管家難以接受。
史蒂文斯通過不斷回憶來重塑過去,卻無法真正撫慰所面臨的現實焦慮。非但從回憶感受那已顯陌生卻是曾經的情感帶來的身份危機,更由于察覺自己的尷尬處境——無法通過對過去的建構而實現現在的身份確立,以適應日益變化的世界——心煩意亂。他努力想與現實達成某種妥協以求共生,除為自己的行為進行辯護外,甚至不惜以謊言自我欺騙,僅僅為了免受現實痛苦的折磨。
戰后達靈頓勛爵被媒體惡意中傷為種族歧視的“把柄”,源于曾聽從友人巴尼特夫人的建議解雇了家里兩名猶太女仆。執行這一決定的便是男管家史蒂文斯,當接到主人命令后,他認為“這種情況下應履行的職責非常清楚”,并向強烈反對的肯頓小姐說:“勛爵已經作出決定,我們沒有什么好爭論的。”在史蒂文斯看來,一個職業素養高的管家“工作職責不允許有自己的癖好與個人情感,而是謹遵主人意愿。”壓制個人情感,順從主人意志,正是史蒂文斯引以為豪的品質:“杰出男管家之所以杰出是因為他們有能力承擔他們的職業角色,并最大限度做好,不論外部事件多么令人吃驚、驚恐或煩惱,他們不會因此而有所動搖。”只有如此,才能維護職業“尊嚴”。他一直是這樣不惜泯滅個人情感與自我價值來守護他的職業信仰。然而現在,對勛爵解雇猶太女仆才袒露了真實想法,且關于主人“心地善良的好人”“真正的紳士”之定見居然也起了變化,“時間的流逝證明達靈頓勛爵的努力是被誤導,甚至是愚蠢的”。由是就產生了對自我行為進行的辯解:“如果勛爵的生命和事業在今天看來是一種可悲的浪費,那也不可能是我的錯——倘若我自己感到遺憾或羞愧那是極不合邏輯的。”這前后的矛盾與沖突亦即對舊主態度的轉變證明他不認同自己過去的行為正確無誤,以致當被新主人法拉戴先生友人韋克菲爾德太太問及達靈頓其人時,他竟矢口否認為勛爵工作過。類似場景也出現于旅行次日多默塞特郡修車時,他同樣以否認回答勤務兵的問詢。之于現實他失去了安全感,因為難以獲得承認曾為支持過納粹的達靈頓勛爵服務過的平和心態,正如凱倫·舒辛格《走廊中的男管家:閾限敘事》一文所言:這一突出現象表明史蒂文斯因其身份問題深感焦慮而難以獲得鎮靜,在將其行為合理化與延遲的過程中該焦慮只是得到了部分控制。當史蒂文斯的身份受到來自外部的挑戰時,肯定與否定,驕傲與羞愧,兩種狀度的沖突與情感的自相矛盾正是男管家身份危機的凸顯。
史蒂文斯渴望于現實中建立新的身份,但歷史影響施加于個人生活的力量是強大的,戰爭削弱了大英帝國先前的成功與驕傲,也否定了男管家引以為豪的職業價值。達靈頓宅邸昔日的輝煌某種程度上是帝國曾經的縮影,主人公西部遠行時倍感“英格蘭的風景無可媲美”,只能用“偉大絕倫”來概括。這一敘述更突顯了男管家對英國“偉大”的堅信,并將自己的尊嚴與祖國的高貴相連,認為只有英格蘭才擁有真正的男管家,因為節制情感恰好是英國人的獨到之處。石黑一雄說:“男管家對我來說也是一種隱喻,意在象征普通人與政治權力之間的關系。”(克爾曼《對話石黑一雄》)小說刻畫主人公對戰前英帝國至高無上意識形態的懷念,并將背景置于1956年的蘇伊士運河危機(此乃英國的國際影響力下降的開端)。美國學者約翰·蘇認為:伴隨帝國形象每況愈下及蘇伊士運河危機之后果,懷舊表現了對往昔政治、經濟、文化關系的反應。(約翰·蘇《當代小說中的倫理與懷舊》)然而,此敘述背景在男管家的講述中是缺失的,他沉浸從不曾認真領略的國家景色而忽視時代的巨變,反映出對現實的疏遠及其變化的抗拒。戰爭導致英國社會與政治發生變革,而管家卻于戰前與戰后兩種價值體系之間止步不前,固守、徘徊或僵持使他始終因身份問題而缺乏安全感。之于過去的焦慮更因新秩序的啟發而對舊有道德價值產生質疑,包括適應新主人和對職業“尊嚴”意義的重新定義。達靈頓府邸的新主人法拉戴先生是一位務實直率的美國商人,喜歡輕松愉快地逗笑,卻時常使管家驚慌失措。在史蒂文斯,對現在的接受乃基于責任而非真正理解。對現實變化的不適應加深了對新秩序的陌生感與沮喪感,進而導致自我懷疑職業技能而產生不安。矛盾式的自述重復出現,史蒂文斯不得不面臨現實的窘境,被迫重新評估自己對過去的承諾。他借旅行開啟探索內在自我的旅程,并努力尋求過去與現在的邏輯統一,以修補二戰后因政治格局與價值體系沖擊造成的個體身份斷裂。
或許史蒂文斯對過去的感懷是持久而令人動容的,然而他希望通過修補過去的錯誤來改善未來生活的舉動并未成功。現實生活的孤立無助時常讓人更加悲傷,所以寧愿隱藏個人情感來面對周圍環境,以嘗試找出一種適用的新價值范式與道德準則。無論對舊主情感的隱藏,還是旅行中有意疏離自我身份,實質無非是內心探索過程中自我否定的外化。現實的窘境讓他不得不停止對過去生活尊嚴感與成就感理想化的回憶,尤其經歷過牛津郡或泰勒夫婦家一次次不期而遇令人遺憾的誤解后。或許他從未料到職業的專業化與高貴性如今竟是遭遇尷尬窘迫的根源,于是,找回肯頓小姐就成了尋求過去與現在和解的最后希望。
達靈頓府過去那幾乎是夸張的輝煌在敘述者的強烈懷舊情緒中暗自涌動,史蒂文斯把重拾尊嚴的希望寄托于昔日愛慕他卻被他冷酷的職業素養拒之門外的肯頓小姐的回歸上。其實,促成他西部之行的主要動機,除去新主人的勸說,還有肯頓小姐看似恰合時宜的信件于其煩躁不安的內心帶來“希望”。作為曾經的共事者,肯頓小姐承載了之于過去的美好與遺憾。史蒂文斯一度對女管家的愛慕視而不見,源自于根深蒂固的舊時職業觀所造就的偏見,但或許并不排除理智與情感的斗爭。石黑一雄說“他是某種風格怪異的人。他不惜以否定自身人性方面的訴求來獲得某種職業理想,為此付出了慘痛代價。”(克爾曼《對話石黑一雄》)代價便是愛之能力的缺失與對真實情感的畏懼。實際上,即使在過去的榮光下,他也未能獲得過完整的個人身份。于親情關系,他視父親為最具職業素養的管家;于愛情關系,他將肯頓小姐視為值得信賴的工作伙伴。隔絕自我情感以滿足職業責任,事實證明兩者終究全落空。因此,寄希望于肯頓小姐以修復自己斷裂的身份,充其量不過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旅行中通過重讀肯頓小姐的來信,他試圖使自己同時也使讀者確信欲尋回女管家的目的乃基于工作需要:“我寧愿我們的會晤——除了根據當時情況適當地交換看法外——將主要談工作……她的婚姻已經破裂,她的家庭也不復存在”。 事實再次證明他的敘述是不可靠的,因為肯頓小姐的信并沒有表達重返達靈頓的愿望,是他一廂情愿在敘述中建構了這一印象。似乎受潛意識驅動,以自己的敘述建構起一個內在與外在、過去與現在統一的個體身份,就如《再訪迷失》的一句話:“形成一種穩定的敘述身份能夠使他治愈理想的過去與貧瘠的現實之間的裂縫。”(沃伊切赫《再訪迷失:石黑一雄小說中的記憶、創傷與懷舊》)然而,只有與真實的人生達成妥協才能減輕過去的錯誤造成的對現在的愧疚與懷念。終于,當肯頓小姐坦誠相告自己現在的幸福生活時,敘述者再也無法匿遁于自我設計的謊言之中了。“那些話的含義某種程度上激發了我的悲傷。實際上——為什么要否認?——在那一刻我感到心碎”。多年來掩藏的真實情感終于被激活,此時此刻,失去、痛苦與傷感才是真實而有力的!肯頓小姐不可能幫助管家重拾過去的輝煌,這一由現實通往過去的道路永遠不復存在,其個體身份必然駐足于現實當中,“畢竟,現在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小說結尾處,在碼頭史蒂文斯向人提起舊主:“達靈頓勛爵可不是壞人,他一點也不壞,至少在生命的終點他有權利說他犯了一些錯誤。”男管家重新審視了自己與肯頓小姐以及達靈頓勛爵之間的關系,認識到之前對舊主的過度依賴,“在侍奉他的歲月中,我相信自己在做有價值的事。我甚至不敢承認自己犯過錯誤。真的——人須自省——要是那樣又有什么尊嚴呢?”不知史蒂文斯的自我否定能否幫助他于當下重新找到自己的身份與意義,也不知重返達靈頓宅邸后,對新主人法拉戴先生的奉獻能否繼續他的職業尊嚴。駐足碼頭,體會到一些寬慰與滿足,似乎又暗示即使內心的傷口無法通過回憶治愈,但生活還要繼續。石黑一雄以主人公模糊的敘述為讀者留下了無盡的想象空間,正如當年布克文學獎評委會主席大衛·洛奇的點評:“簡直就是布局巧妙和節奏恰到好處的演出。” 雖然由于敘述的太過狡猾有使讀者產生類似被騙的感覺,不過小說家蓄意為之的優雅里帶點紊亂的獨特筆法,還是足可品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