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謠（組詩）

楊勝應

愛蓮說

一朵半白半粉的蓮花

把腦袋高高地仰起，高出水面三五尺的樣子

大概有五六年的光景，她一直在盛開

她的軀干消瘦，帶著生活特有的細刺和斑點

與鳥雀、蝴蝶、蜜蜂為伍，但蓮花

盛開的時候，很模糊，枯萎的時候才具體

她是母親的時候，會走動，從這塊稻田

到另外一塊稻田，她不是母親的時候

是故鄉靜止的表情

在風中搖曳、顫抖、堅持、等候、守護

綠樹成蔭，炎炎夏日，一朵蓮花開在

我流浪的午夜，沒有伙伴，只有月明星稀

即景

有些草木長在塵世之外

短暫地活著，一歲一枯榮的命

它們愛著，不需要認同

它們被愛著，不需要驚動

這里是它們的出生地，它們的故鄉

它們甘愿死去的葬身之所

一輩子太短，像人活四十年

只有一個少年，卻增添了

墻壁、房舍和諸多世俗之物

陪它們斑駁，所幸的是

依然有它們的空間

盡管巴掌大的區域，也是它們

可以自由呼吸的天堂

簡單

我有了不被人正視的理由

把拒絕葷腥，歡喜素食

成為祭奠故鄉的一道門，這門

讓眾人止步，眾神

也沒有被感動，我活在自己的故事里

如果不是流浪，我其實

就快忘記自己還有眾多故鄉

愛過的，正在愛的，正在努力

愛上的，它們和我一起悲傷

回想起那個放牛吹風的少年

懷抱理想，星空燦爛

我就忍不住想要低下頭來

懺悔，變得簡單一點

讓自己變老，讓本該生長的事物

按照它們的秩序成長

小夜曲

星星像父親種上去的

每一顆都有固定的位置和距離

地里的辣椒，只有掛果了

才看得見紅

塔河油田勘探開發的一個個“世界級難題”，變成了年輕科研人員快速成長的磨刀石。他們帶著科研課題深入油田第一線，埋頭鉆研創新。有的在大漠戈壁深處一待就是幾個月，實現了一項又一項突破。

星星用黑夜喂養

辣椒用臟水，用一天又一天的命

星星不會消失，只隱藏在天穹上

不想被人看見，而辣椒會落

會讓人大把大把掉眼淚

返鄉

火車不得顧及我的個人感受

瞬間推來大片的山和茂密的叢林

山那么多草木那么茂盛

除了驚人的相似，只留下電閃雷鳴般的消亡

這次回家，除了感受到了

想愛的事物來得快去得更快之外

我還找到了來自身下的鐵

多少年過去了，它們在變形，在變暖

就是沒有變成飽滿而真實的感情

也許寫詩的人才會產生這樣的錯覺

不過，覺得自己是一只

單飛的鳥，有這樣想法的人

一定不止我一個，而且都在我返家時

正不斷遠離自己的故鄉，因為數量大

我們只能夠一節一節地憂傷

骨架

照片的時候

我的肉身突然不見了

只剩下一副骨架

看見了彎曲，看見了擁擠

看見了距離，看見了重疊

沒有看見鋼筋水泥

但看見了大廈

高高的大廈，燈火通明

讓我突然就釋懷了

白住了那么多年的地下室

白累死累活地流血流汗那么多年

從醫院離開的時候

我決定回家

給所有親人都提供一個

高檔住所

喜歡

喜歡的人間：曠野、草木、云朵

藍天和溪流潺潺

喜歡的人煙：粗布衫，彎腰行

牛群和一縷縷炊煙

離故鄉越遠，喜歡的事物越多

但說出來的東西，總偏離內心的軌道

想大聲喊出心中的喜歡

卻發現越是用力越是有貼骨的疼痛

有時候沉默是好的

像一條河成了一湖水

一湖水成了兩滴淚

兩滴淚成了滿眶的傷

這傷很清澈，一半太陽，一半月亮

清明

路還是一樣的，草木有時候

比人還懂得感情，它們把黃色的

紫色的，甚至是紅色的藍色的花朵

開到逝去的親人的墳上

也只有在三四月

也只有在春暖花開，萬物復蘇的時刻

最適合守著滿園的璀璨

對一抔黃土痛哭

奔赴

每天都要走一段土路

被泥巴弄臟的樣子，讓我想到了生活

我從青春道追至人民巷再到陽光路

都沒有看到盡頭

只有這段土路，有稀疏的樹木

枝頭有零星的嫩葉

證明我是一個隨時隨地都在奔赴現場的人

其實我只有一顆心，只有一種身份

我想要追求的東西不多

就是想做回一棵樹的本色，一棵被移栽的樹

也應該有它的天空和土地

應該有它的鳥語和花香

應該有它的新芽和枯葉，光芒和陰影

活

春天來了，我像一株植物一樣

開始復蘇，首先是心臟

有了近距離的跳動和遠方的想象

其次是四肢開始軟化

有了踩緊大地的力量和向天空

索取的姿勢，我的耳朵成了暖風的小窩

眸子成了故鄉的直尺

讓我得以繼續背井離鄉，繼續為生活

頑強拼搏的血液，讓我得以咬牙堅持

永不退縮的精神，它們都復蘇了

一點點的，像大師在捏泥人

把我從貧窮、偏遠的小山村重塑過來

當火車從山那邊奔跑過來的時候

我知道自己徹底的活了

因為，我是群山起伏中農民的兒子

每一個春天，都不能夠耽擱

黃昏謠

親人不會唱歌，但會流汗流淚

耕牛不會哼曲，但會擺尾搖頭

群山不會衰老，但會起伏會凹陷

村莊不會說話，但會變空會黃昏

暗下來的故鄉，女人會罵男人

男人會罵牛，牛除了吃草

還會半夜咀嚼，來自胃部的響聲

連著牛糞，連著稻草，連著土地

連著一個個走散的家庭

中年之后，我已經準備好

就等月亮升起

沒有月光我買不到活命的千丘田

入藥

每天都很煎熬，想要用活物入藥

煨一劑藥治療春病，光溪水是不夠的

光陽光是不夠的，光稻粱也是不夠的

還得時間，還得文火，還得藥罐

每一個春天都有美麗的事物帶領我們上路

每一個春色無邊的季節都有四通八達的道路

讓我們暢通無阻地行走

但我還得等，等體內的雪融化成紙

沒有一塵不染的白紙，我畫不出

故鄉的藍，畫不出故鄉人的苦、痛、傷、病

你想走到別人的前面去就走吧

我只想繼續等，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

眼巴巴活著的我的春天

在群巒疊嶂的大西南的山溝溝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