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書（組詩）

孫方雨

在化工廠

我的腳步邁得越來越大

這并不能說明我的步伐

多么鏗鏘有力。我回頭

看的時候，它已經被別的

腳印覆蓋

只有在下雨時我才能夠看到

那歪歪扭扭的印痕，多么凌亂

虛弱，且無助

我盼著下雨，只有雨

才能刷洗我身體里藏著的有機分子和無機化合物

雨停了，白天的太陽藏到了哪兒

我們在框架樓編織的金紗帳里

捻指點鈔，有人卻在外面破口大罵

夜晚降臨，樓層幻化成海市蜃樓，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夜晚

我們在樓頂解開月亮的面紗

羅伯特·瓦爾澤說：“月亮是夜晚的傷口”

我們不知道多久才能治愈,且讓

傷口愈合

挖掘

整整一早晨，我們六人

才挖了八十見方的坑

鐵锨、洋鎬、鶴嘴咀、鐵錘

敲擊鐵釬，火花閃耀

晦暗的天空

沒有人愿意停下來

雪把魯中平原無限拉長，幾只

黑背鴉在清晨的光亮中覓食。小巧的印痕

不時被突如其來的風吞沒

平叔說：“三十公分的凍塊，不容易砸透呢！”

此刻，某人的頭上

正冒著熱氣，下陷的軀體被鐵锨

來回扯動

麥苗，青青的麥苗

燃著綠色火焰，那些閃爍

泥土氣息的塵埃之光終將被永恒收藏

我們在一棵山毛櫸樹下歇息

目眺遠方

低地和光

他回來了。屁股下的地壟閃著溫熱的光

他用腳撫弄一株幼小的苗，大口嚼我遞給他的面包

他突然停止嚼動，喊了一聲“姐姐”。一個老女人

用枯枝般的手臂把他擁入懷里，像抱著熟睡的嬰兒

他從時間和祭壇中走來，眼角掛著黃昏的明亮，那是

雨水告別天空的酒

鷹在山坳里一次次俯身沖向低地，作為生存的演習者

它找到了什么

我們閉口不談往事，以及歲月遺留的斑痕

風此刻彈奏起樹木的琴鍵，落葉里響著豎琴的音樂

大海又一次涌動著蔚藍

白露之后，暑氣噤口，唯有時間在變化

生命旅途的終點，沒有春天，也無所謂秋天

莊稼們重新圍在一起，密談相聚的情景

最初它們是作為一粒種子走進黑暗的

現在又作為一粒種子回到熟悉的庭院

當然，沒有生，也沒有死，唯有時間和太陽回答著他

我喊他“舅舅”。他抬起頭，復又低下。他沒有看我

他不認得我了

我的身后，一道黃昏之門——這，薄暮的細小玫瑰

在緩緩張開

我往山溝里滾了一塊石頭

許久之后

我才聽見了它的回音

鳥翅扇動空氣的羽翼

眾生喧嘩

沒有誰甘愿寂寞

那被擊碎的黃昏

以及

我用黃昏

咀嚼的孤獨

我們該唱一支什么樣的歌

歌聲從另一個房間里擠進來

她唱主的歌。唱過去的苦難和

未知的悲慘

星光隱去，寒冷貼在玻璃上，死亡的氣息

笑靨如花

她想起了她死去的男人

一個悲傷的

夜晚，火爐照著一張安詳的臉，所有的過去

都已經過去，包括那些逝去的歲月

我們在隔壁房間的大海上航行。我們奮力搖櫓

海浪拍打著船舷，沒有鷗鳥的鳴叫，我突然

就被飄來的聲音打向岸邊

主啊，我該唱一支什么樣的歌，是快樂？還是所有悲傷

我懷里的女人緊緊擁住我，仿佛我隨時可以

被歌聲帶走

春天，我們一起種下母親

再也沒有比春天更為美妙的事了

萬物復蘇。新芽縫補著

大地的縫隙

多么恰當的時刻！其實，一些擔心

真的多余

那脊背上的風，手里攥著的

那枚發燙的種子

我們選擇寬厚的山、仁慈的土地為你

做降臨的儀式。不，是春天在做最后的抉擇

我們掀起一塊古銅色浸漬著苦難的土地

上面刻著

疾病、貧瘠、無助甚至死亡的字跡

現在，所有一切都安靜下來了，包括

我們的悲傷和共有的圓滿。那使你進入

黑暗的通道，是白色的寂靜，和底色的秘密

我們期待你在秋天里再次懷孕，結下

我們神的兄弟

誰給了螞蟻上樹的機會

螞蟻從樹打開的門里

進進出出

我聽見了風的嗚咽

那是風翻閱族譜的聲音

我該安慰誰？是樹和風

抑或該死的螞蟻

如果天氣尚好，那方透明的

彈孔里，你看見的螞蟻

如何在忙碌的一天里采摘著好日子

那紛紛揚起的木屑里

誰能攥住風的手

一只螞蟻在搖搖晃晃中

被風扔出的骨頭擊中

是我的手接住了它，并避免了

一場墜落事故

是誰給了螞蟻上樹的機會

那被掏空的樹，以及風吹奏長管的音樂

從它老去的眼睛里

我看見了風隱藏的一柄利器

如果風不打盹

如果風不把我父親吹走

螞蟻如何覓得機會

風啊！使勁吹吧

如果把異鄉的我也吹回來

我就原諒一只螞蟻

從樹打開的門里

進進出出

鳥鳴澗

進入山谷，我們被細潤的空氣撫摸

這多年的霧霾一掃而光

難得的好天氣啊！仿佛把遮蔽塵世的

一切都敞開了

綠色封住了我們的退路，唯有前行

才能抵達下一個關隘

翻閱一座山，一道瀑布把黃昏點亮

此時，倦鳥歸林，我們啜飲

徹骨的寒意。耳朵拎起

一只鳥驚恐的音符，更多的弦音

有了弦外之音

我們穿過夜，穿過孝婦河

水流顫動的灘涂

那清澈晴朗的日子

終于來到了這里

日子

前天殺了幾條魚

昨天殺了幾只雞

今天又殺了幾只鴨

明天還要宰殺幾只

豬狗不如的生活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

緩緩從生活的暗處走出來

它用文火

慢慢燉制著

我的每一天

無法篡改

木已成舟的日子

我被日子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