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仍在人群（組詩）

魯 櫓

睡眠

如果運氣好，我就能見到父母

他們是不和我說話的，只是忙碌

母親在洗衣盆里洗一大堆衣服

父親拿出去晾曬

他們不聲不響，配合默契

在他們生前，我從未見過這個畫面

睡夢里，他們告訴我的是

死后的人，總能滿足生前的一些愿望

包括滿足我們活人的假想

給媽媽

常常夜里喊你，看天空

有時候是雨天有時候晴朗

你是我牢記的人

我甚至不記得你的懷抱

溫暖至今不散

我不想比你活得長久

可現在生活優裕

想死需要想法

如果那邊有人喊你做媽媽

如果你幸福一點

你要答應

青山埋了你，我卻恨了青山

日子真是給活人數的

父親，我來扳扳手指頭

扳到食指我就開始心疼

你去青山有三年了

化思念于繞指柔

你摸摸我的脊背，有多涼

本想在鬼節時捎給你一件純棉的長衫

想想你的身高，我放棄了

中山裝有四個口袋的

我決定剪四件。 春夏秋冬

如果有這些時令，你也好到朝陽的山坡晾晾

每個口袋，我都塞滿了小紙條

記得念出聲來： 父親，我想你

今晚，我似乎看見了一個畫面

你一步一步地爬上樓來，喊：青青

你知道我又頭暈了，心口還發慌

你的大手蓋著我的額，繼而

掐掐我的人中，和太陽穴

你說，好了，明天就好了

嗯，我幾十年晴朗的時光

在你的大手里捧著過了

你駕鶴去青山。身子骨還是輕盈

慈眉善目的小老頭，一輩子化解了無數厄運

臨走也不肯給我一些暗示，比如這個謎一樣的世界

為什么值得所有的生命為它沉淪

好了吧，面對這即將來臨的未知和無知

我還是做你乖乖的女兒，請打開一張小紙條

念：青山埋了你，我卻恨了青山

擁抱

去父親的墳地，我是喜悅的

仿佛白云跟了我一路

青山跟了我一路

小橋流水跟了我一路

這景象，讓我特別放心

父親在天國，遠比人間舒坦

在爺爺的疼愛下，父親成為一個有智障的人

他在陪斗的現場，見證了一個非正常年代的武打場面

一群激昂的人，徹底迸發了自己的潛能

父親默不作聲。父親把眼光放到天上去

那里鳥飛得急

雷聲帶來一場更大的雨水

雨水中媽媽得了哮喘。“就是那一次”

姐姐有一天這樣告訴我，她是有痛恨的

但父親依舊不管家里的事。他常年在外

盡量養活自己

我從沒有被父親抱過一次。他幾乎不跟我說話

我聽見他一個人念神一樣，念過不停

他繼承了爺爺的傳統：只愛兒子

晚年他在北京住了好些年。我是陪他散過步的

他開始變得有些靦腆。注重衣著

我曾經邀請他出席過一次青少年的活動

他坐在主席臺上，中山裝上別了一朵紅花

但他還是一言不發

81歲。在老家。他的一次摔跤驚動了閻王

他終于可以誰也不認得了

等我趕回，撲到他胸前

他小聲地喊我：青青——青青——

那一次，我覺得是父親抱住了我

云朵那么高

云朵那么高，鑲了黑邊

就要下雨了

下雨的云朵看得見父親

我那么矮，我在地面

只能瞧見墻上的父親

他盯著我，像個敵人

北京找不著菖蒲艾葉

我會與弟弟一起，去有水的地方摘蘆葦

蘆葦青色，插在鐵欄桿的窗戶

父親是地下黨，認得這個接頭暗號

他不敲門，不在樓底下喊我的小名

不送粽子給我

不送傘遮我

他清官一樣，早已六親不認

他會坐著云彩來嗎

云朵就要變黑

天就要下雨

——我就要哭起來，喊

父親，父親

如果我有祈禱

如果我有祈禱，我將沉睡

我將不在這通亮的白天

不見這個節日

不見滿屏的懷念與祝福

如果我有祈禱，我只想回到昨夜的夢境

父母在我身邊，他們像平常那樣

催促我去上班

母親到大門口，看看天色

父親舀著水缸里的水

他喜歡煤球燒飯

如果我有祈禱，這夢境不要停

我與父母能相聚的時光

只能在我安靜流淌的血液里

他們在夜晚

才能像生前一樣

如果我有祈禱，我不要這通亮的白天

我怕看到真相

父母在，我未必多么孝順

清明令

喊了媽媽幾遍，媽媽沒有答應

喊了父親幾遍，父親沒有答應

如果他們活著，他們會忙不迭的答應

會問：青青，吃飯嗎？

我只好，多喊自己幾遍

端起飯碗

裝著雙親猶在

你們仍在人群

相反的是：我坐在你們身邊

比往日更加啞口無言

我以為我會有春天洶涌的激情

訴說黯淡的生活，遭遇的斜睨

但泥土有著萬語千言

黃黃的油菜花，已大多凋落

花瓣落在掌心

沒有足夠的驕傲，你們生前

既是不說出，我也知道，一個家族

更加認可突出的人生

我貴為女子

除了自己豐衣足食

一直堅持，優雅地活著

如果你們有靈，請庇護

我眼淚之前的那些懦弱

那些，突如其來的掙扎和顫動

我希望我不是，孤獨地說出這些

一只蜜蜂經過

它的翅膀，亮如白晝

我選擇做一個勤勞的人

在晨光中早早撩開窗簾

你們仍在人群，陌生、強大

與我互為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