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彬
一
當我落筆寫下“一個人的車站”這五個字時,我仍然處在一種糾結的狀態:是以散文的方式書寫?還是以小說的方式敘事?小說可以虛構,可以杜撰一些感人的事件或悲壯的情節;散文卻要真實敘事,不能憑空捏造一些虛幻的東西來贊美或貶低事實。但我還是決定用散文的形式書寫,一是居于我和表弟的親情,我想真實地記錄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二是我覺得,發生在他身上真實的故事,足以打動我自己和讀者。
正如題目一樣。一個人的火車站,站長是他,站員也是他,他孤單一人生活工作在荒涼的火車站里,一個人做飯吃,一個人抽煙,一個人面對著黑夜狂吼亂叫,或獨自自言自語。而這個人是我的表弟。
二
表弟任站長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我與表弟也已二十年未曾謀面。我在滇中昆明,他在滇西大理,中間相隔四百多公里的路程。
去年夏天,表弟的大哥嫁女兒,我從昆明趕去下關做客,見到了表弟。光陰如刀,二十年的光陰徹底改變了一個人的外相,讓我在二千多個常用漢字組合里竟然找不到一個恰當的形容詞,只能用一塌糊涂來形容他的外相改變。還好表弟認出了我,這讓我感到些許欣慰。而那個二十多年前我牽著小手去三塔玩耍的小丫頭片子,如今,已經站在舞臺上成為了新娘。
那晚客事結束后,兩位同學把我拉到洋人街去繼續喝啤酒,直喝到凌晨。而表弟卻一直在他姐姐家等我。在他姐家,表弟也在喝酒,已經把自己喝得語無倫次。其間說到他的工作他的車站時,表弟卻突然大聲起來,嚇得他姐家的狗半夜了還朝他直嚷嚷。他醉眼朦朧地跟我說:哥呀,你們想想辦法吧,幫我調調工作,不然我真的要瘋了!
表弟沒有瘋,但他女兒卻患抑郁癥住院了。
我們去大理州第二人民醫院那所專治精神病的醫院看望表弟的女兒的時候,表弟沒能同行。他說車站僅有他一人。他離不開。
那天上午,大雨滂沱,整個蒼山洱海籠罩在煙雨之中。我們抵達醫院時,醫院的院子里積滿了雨水,雨滴擊打在地面上,宛如天空中投下著密集的小炸彈。我看到一個女孩站在雨中揚著雙手,似乎在接雨滴。而另一個男人,應該是那個女孩的父親,則在奮力拉扯著她的衣襟。一個身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撐著傘走向他們。
表弟的女兒叫雪兒,躺在病房里輸著液睡著了,她的母親在一旁照顧著她。我們進去的時候她并沒有醒來,睡相安詳,宛若一朵安靜的百合花。
在醫生值班室,我們見到了科室主任。他認為雪兒的病情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糟糕,還達不到精神分裂的程度,只要及時配合治療,仍有痊愈的可能。但令他疑惑不解的是女兒已到了這樣子的病情,卻見不到她的父親。我們極力向他解釋她父親駐守在一個人的車站,實在離不開。但我發現我的解釋越來越語無倫次,而科室主任臉上的疑惑也越來越明顯。
科室主任認為雪兒的病情誘發因素是她姑媽引起的。雪兒的姑媽便是表弟的姐姐。站在一旁的姑媽聽后淚如雨下,轉身離開了醫生辦公室。我在凌亂的雨滴聲中,依然能夠聽見門外清晰的抽泣聲。科室主任建議千萬不要讓雪兒再接觸她的姑媽,免得讓雪兒再受刺激而加重病情。而當我們把雪兒接回到她家時,她還是見到了她的姑媽。她不敢目視她姑媽。當她姑媽對她說過些日子帶她出去玩時,我看到雪兒身上顫抖了幾下,蒼白的臉始終朝著窗外。
三
二十世紀九十年中期,表弟從部隊轉業到昆明鐵路局廣通車務段所屬的紅江車站。紅江車站位于金沙江畔的一個村子。兩山夾大江,風景壯闊、荒涼。表弟在紅江村認識了雪兒的母親,并在那兒生下了雪兒。雪兒生下的那年剛好是千禧年。兩年后,雪兒的母親帶著雪兒離開紅江村,到了表弟大理的家。而表弟卻輪流在紅江車站、黃瓜園車站及其它車站一呆就是十四年。表弟說,好在那些車站至少有五六個人,有了人便有了聲響,有了抽煙喝酒的兄弟,廚房有了炊煙,便少了孤單。
二零零八年,我從雞足山到了大理古城表弟的家。表弟還在黃瓜園車站,我沒有見到他。但我見到了雪兒和她的母親。那時我對雪兒的印象不深,只記得她放學回家后坐在老院子走廊的小凳子上坐功課。挺乖的。
那一年,是我患抑郁癥的第四年。抑郁癥的病癥因人而異,所表現的癥狀有所不同。我的癥狀為整夜整夜地瞪著雙眼,默數一萬只小綿羊直到別人已經起床準備上班了。抑郁癥對于每個人或多或少,或長或短都會發生,只是人的性格、心胸和對待事物的敏感程度不同而已。大多數人都能夠自我毫無意識地將它排斥掉。就如同感冒一樣,抵抗力好的人,身體強壯者,三五日便會痊愈,而抵抗力差的人一年半載也難以恢復,抵抗力更差的人則會把萬丈懸崖幻想成充滿鮮花的天堂。有位知名的抑郁癥專家告訴過我,大凡患上抑郁癥的人都是絕頂聰明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安慰我還是處于什么目的。若是這樣,監獄里的囚犯都會說,能進監獄的人都是聰明人。想想也對,日膿包的人因為愚鈍是不會犯罪的。
更多抑郁癥患者性格都是內向型,或者說是孤獨型。他們往往把自己封閉在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或人為的被封閉在一個孤寂的環境里,諸多問題日積月累在那個封閉的世界里不斷膨脹到了極限,換言之,到了臨界點,只需一點點外力便會爆發、裂變。是的,雪兒初始的癥狀是時常會獨自發笑。
在鄉村,有一個傳統的觀念。但凡父母健在,子女未婚,這個家庭是完整的,是子女與父母的組合。若子女都完婚成家了,這個家庭已盛不下日益膨脹的人口,免不了會磕磕碰碰,家長里短,矛盾重重。好了,就分家另過吧。分家是要舉行儀式的。一般,最小的兒子與父母同住。而城市里則沒有那么多規舉和明文界定。子女成家了,便打著居住不便的旗號,在外面購房另過。父母也落得清靜。當然也就沒有了分家另過的概念了。而事實上是分家了。但凡星期天,子女便會說,回父母家去;而父母也會說到某某子女家去。
表弟有一哥一姐,雖然成家了,但由于工作經常變動,居無定所,只好讓母女二人回到大理投靠父母。反正雪兒的母親是農村戶口,沒有正式工作,加之雪兒長大了要讀書,得有個讀書的學校。二零零八年我去表弟家時,雪兒剛好讀小學。
四
表弟的家位于大理古城玉洱路。那是一棟瓦屋面的老房子。老屋臨街不遠,出門便是一條水溝穿城而過,清澈見底,楊柳翩翩。那時候,老屋住著表弟的父母和他姐一家三口,加上雪兒母女攏共七人。表弟的父母沒有正式工作,他姐和姐夫在文化館上班,一家人的生活相當拮據。后來他姐在老屋旁的夾巷里開起了網吧,雪兒的母親在網吧中便負責煮飯、打掃衛生等活計。
對于九零后出生的孩子,他們的童年生活要比八零后好得多。畢竟中國經過十多年的改革開放,人們的生活已大幅度的提高。而且城市里的孩子大多是獨生子女,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雪兒有個哥哥,是表弟姐姐的兒子。雪兒患病后,有一次雪兒的哥哥與我說起雪兒時,說雪兒很任性,從小就讓著她,但凡有什么好玩的東西都要先滿足她,而且她非要不可。但我終究弄不明白一個花季少女,在她的童年里并沒有遭遇讓她難以承受的打擊和創傷而留下的陰影,怎會患上抑郁癥?
對于雪兒病因,我想了許多。有專門研究抑郁癥病因的專家說,抑郁癥病因特復雜,其中有遺傳因素。但我詢問過雪兒的父母及爺爺奶奶,在他們的家族里并沒有患過這種病的人,甚至可以上溯到幾代人,皆沒有。若是這樣,只能是后天因素了。當然,我的病因也是后天因素,在我的家族史里似乎也沒聽說過有我的那位祖宗得過這樣子的病。但有一次,我記不得是誰與我聊起過雪兒,說她打小有一種自卑感。這種自卑心理至使她性格內向,落落寡合。雪兒說,她和母親過著長期寄人籬下的生活,她感覺到她們母女二人孤苦伶仃。她厭惡這樣的生活。這對我震撼很大。
表弟的姐姐是一個相當能干的人,網吧生意蕭條后,緣于夫妻倆都是學舞蹈專業出身,于是在老屋的對面建了一間簡易房,辦起了教小孩舞蹈的培訓班。從一個改變青少年性格的網吧轉變成一個為孩子們提供培養舞蹈藝術的健康場所,在我看來這是一個了不起的跨越。雪兒也就順理成章成了這所培訓班的學員。表弟的姐姐和姐夫對學員的培訓既專業且要求又高,特別是對雪兒學舞蹈要求更高、更嚴厲。俗話說,嚴師出高徒。或許這也會讓雪兒在心里埋下了對姑媽及姑爹怨恨的種子,而這顆種子便在她心田里慢慢地生根、發芽,只是不顯山不露水而已。當然,從個人感情上來說,我寧愿想信她是從小缺乏父愛而感到自卑和孤獨。因為她的父親長年在外,在一個人的車站里生活和工作。
五
二零一二年,雪兒考取了省文藝學院。雪兒的母親隨雪兒來到了省城,一直伴讀了三年。母女倆從未分開過。直到雪兒畢業后回到大理的一家歌舞團工作。
表弟是二零零九年調回大理的。調回大理后在大理境內的火車小站工作,離家更近了一些。說能照顧家,未免有些牽強。二十多天才能回一趟家。他的工作性質擺在那兒,離不開。 幾天后,表弟從一個人的車站回來了,在醫院里陪了一天女兒后到江尾村買回了些海子魚。
那天是一個沒有丁點兒月色的夜晚,表弟突然告訴我們,他想辭職回家照顧雪兒。這讓我很擔憂,辭職了,他們一家三口要怎么生活?雖然雪兒已在一家歌舞團工作了,但生病不能上班,而且出院后還要長期服藥。治療抑郁癥的藥很貴,一盒藥就上百元,且吃不了幾天。表弟一月工資也就夠買幾十盒藥而已。
表弟上班的車站離家五十多公里,不算遠,開車只需四五十分鐘。問題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離不開車站,二十多天回不了家。家里若有突發事件,他是沒辦法回家處理的。用他的話說,連他自己哪一天突然急病于車站,也會悄無聲息地倏然離世。表弟的一人車站叫上關車站,位于洱源縣江尾村后面的山坡上,離江尾村四公里左右。大理有下關車站和上關車站,但兩個車站截然不同,下關站是大站,上關站則是小站。現代的小站基本不作旅客上下停靠,僅作列車相互錯車。
出于自我安慰或者同病相憐,表弟曾經跟我說起過另一個車站,也是一個人的車站。在離他一人車站不算遠的一個叫諸葛城的地方。站長與他五百年前是一個祖宗,也姓李。那是一個看不見火車的車站。火車從八公里外的隧道穿越而過,而車站建在離山洞較遠的山頂上。聽得見火車駛過轟隆隆的聲響,卻看不見那一往無前的鋼鐵的怪獸。李站長曾經跟表弟說,他可以整天一絲不掛,赤裸著在山坡上走去又走來。我曾經向表弟提出過想去采訪諸葛城車站,但表弟說通往車站的路車去不了,走路要四個小時。表弟與李站長很熟,他向我講過一段李站長的笑話:有一次,李站長實在寂寞,便一個人殺雞煮肉,列杯倒酒,發誓要抓一個人一起喝酒吃肉,從清晨直等到黃昏,終于看見一個放羊的人趕著羊群從山腰走過。站長揮舞著雙手、語無倫次地向那個放羊人飛奔而去的時候,放羊人卻因為站長異乎尋常的舉動和滿臉的淚水嚇得拔腿而逃。那天晚上,李站長一個人喝得大醉,面對著黑夜里洶涌而來的大風失聲痛哭。
表弟突然提出辭職照顧女兒并非是唯一的原因。其中包含了他在一人車站里難以忍受的孤獨、煩躁、彷徨和苦悶。他說,在值班室里對著墻上的那個黑影吐云吐霧時間久了,有時連自己放屁的聲響都會把自己個嚇得魂飛魄散。而那種仿佛被整個世界里的人遺忘了的感覺,則令他恍若置身無邊的荒漠。我也發現,他的思維反映及語言表達能力也退化了。前些日子,表弟的戰友聚會,戰友說他像變了個人,與人交流反應遲鈍,總是一個人面對著一杯水或影子晃動的墻壁發呆。
六
我們去上關車站看望表弟的那天下午,從古城出發沿洱海而上。同去的有表弟的父母和他的姐姐,還有我的太太。從古城到上關車站大約三十多公里。我們去時是夏天,洱海碧藍如洗,微波蕩漾,涌動如風中的山巒。在江尾村,游客往來于據說是白族藝術家楊麗萍屬下的一個專門收藏白族民間古老藝術品的展館。洱海是白族祖先的最早發祥地。
過了江尾村,抬頭便見上關車站。就像一個圖釘,孤零零的釘在半坡之上。
停車沿石階而上到了上關車站門前的球場。一座歪歪斜斜顫顫危危的藍球架費力的杵在球場邊上,四周雜草叢生,布滿苔蘚,滿目蒼涼。朝西而視,大理至麗江高速公路橫空眼前,小若微塵的車輛仿佛在一條灰色的鐵絲上滑行。身邊的一個公廁,女廁早被柵欄和荒草封上了門。
進了候車廳——只能說是袖珍型的候車廳。候車廳里幾排灰頭土臉且已殘腿斷腳的連排坐椅歪歪斜斜放置在那兒,塵埃死寂,讓人有一種世界末日的荒涼感。墻面上的候車規則依稀可見,卻成了蛛網的王國。一路上我沒有聽見過一聲鳥鳴,也沒有看見過除我們之外的任何活物。穿廳而過,便是站臺。站臺上四條軌道靜靜地躺在那兒,就像通往巨大虛無的梯子。
表弟帶我們到辦公室,茶是剛沏好的,杯里還冒著白氣。桌上堆滿煙蒂的煙缸煙霧繚繞。表弟的相片,像另一個陌生的人,掛在墻上冷漠的盯著我們。表弟說,電視壞了,還沒修好。在行車室里,幾臺電腦屏顯示著列車運行動態。屋角置著一張單人床,床上的被子疊的方方正在,整整齊齊。這是表弟的工作室兼臥室。表弟指著顯示屏上的一個綠色圓點說,再過二十分鐘,一輛旅客列車從麗江將要通過這里到達下關。來到廚房,表弟打開冰箱,冰箱里盛放著肉、雞蛋及一些蔬菜。廚房用具齊備,但桌上放著半碗吃剩的面條和幾頭剝了皮的大蒜,讓表弟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姑媽在一旁捂著嘴眼圈泛紅。
二十分鐘后,北邊山坡傳來尖銳的汽笛聲,隨即轟隆聲由遠而近。列車鳴著汽笛朝站臺吭哧吭哧地駛來。表弟讓我們趕緊離開站臺,而他卻站在站臺上,身姿筆直,神情肅穆,宛若一名執勤站崗的軍人。那一剎那,我才想起表弟曾是一名軍人。列車呼嘯著從他身邊飛駛而過,在空氣的翻滾和鐵軌的滾燙中,把他和他的一個人的車站甩在了身后。
表弟帶著我們離開了上關車站,來到山腳下的江尾村吃海子魚,吃海菜芋頭湯。他說三小時內站里沒有列車通過,并跟總調度室報告要離開一會兒。我注意到,吃飯的時候對講機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視線,且不時拿起來一下。飯后,天已昏黑。我看了一下時間,剛好一個鐘頭。表弟不讓我們送他,他在街上攔了一輛摩托車,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之中。倏然間,我想起一句白族歌謠:大理海子無根菜,不飄不落不生根。
表弟后來并沒有辭職。其原因是雪兒病情好轉,且出院后已經上班了。就在昨天下午,在我文章快要結尾的時候,突然想起文章里有的地方需要跟表弟核實,便打電話給他,表弟沒接。直到晚飯后才打通,他的手機里人聲嘈雜,他告訴我,他在江尾村那家我們一起吃過飯的飯館吃飯,和他爸他媽她姐一起吃年飯。我這才想到,離春節僅差四天,表弟又回不去過春節了。掛完電話,卻又忘了問雪兒和她媽是否與他們一起吃飯,但一想,既然是年飯,怎么會不在一起吃呢。
從華首門返回金頂寺,天已昏暗下來。銅瓦殿旁的石階上相遇的那位磕長頭的大學生,不曉得是否住下了。他的每一次匍匐叩拜都會讓我震顫,那是海拔3200米的石階上呀。他是從山腳下開始叩,還是從遙遠的西藏、山西、湖南、湖北、黑龍江、四川、貴州、江蘇、廣東或異國他鄉開始叩?此刻,我坐在昏黃的燈光下,喝著滾燙的姜湯。姜湯加了紅糖、核桃仁,不難喝,賣香燭的女人說喝了去寒。熬姜湯的鐵桶冒著白煙,我杯子里也冒著白煙,嘴里、鼻孔里也冒著白煙。
初春的雞足山,朔風砭骨,寒氣逼人。擺香攤的人早已回家。香攤用塑料布裹著,四角的塑料在寒風中啪啪作響。賣香燭的女人揭開桶蓋,用長勺攪動著桶里的姜湯,一團白霧隨即變成了一朵云罩在她的頭上,那是鐵桶里飄出的云,倏然間又不見了。木棍上挑著的燈泡,灑出昏黃的燈光把她的影子照得比她還要肥碩,還有被風扶正了的水霧的影子。她蓋上桶蓋,順手用菜刀在木板上剁著剝好的核桃仁。我喝著姜湯,有一句沒一句的和她聊了起來。
賣香燭女人的家就在山上,離這兒不遠。她說家里不僅有客棧,還做火腿燉竹筍,土雞燉竹筍,炒雞油菌,涼拌“青蛙皮”等等。竹筍、雞油菌、青蛙皮(樹生植物)是雞足山特產。她家會做的美食,中午我在山腳領教過,美味十足,不可名狀。因為上山進寺要吃齋飯,故此便早早地大啖一番。雨君曾說過我是食肉動物蛻變的。事實如此,在我的味覺里,上好的美食是離不開肉的,我的每頓飯也離不開肉。
世界三大宗教僅有基督教不忌口,伊斯蘭教和佛教均有忌口。佛教中的三大流派只有漢傳佛教才忌葷,藏傳佛教和南傳佛教不忌葷。《水滸傳》里的魯智深在五臺山下大啖狗肉也罷,還將狗肉帶入山門,被亂棍打出,情有可原。
雞足山下有一座“雞足山大廟”,廟里供奉雞足大王,最不忌葷。明萬歷十五年(1587年),就因避佛寺殺生之忌,從山上的迦葉殿內搬到山腳下。雞足大王葷素不忌,我故鄉的山神廟里的山神也喜歡豬頭肉。
一對年輕戀人沿石階上來,要了兩杯姜湯,站在我對面跺著腳,相互吹著杯里的霧氣。原來戀愛中的年輕人也怕冷。
對于佛教我知之甚少。我不曉得釋迦牟尼與如來是否是同一個佛,不曉得達摩是不是釋迦牟尼的弟子,和一葦渡江到了嵩山面壁九年的中土禪宗又有什么關系?分不清那位是文殊菩薩、那位是觀音菩薩、那位是菩賢菩薩、那位又是地藏菩薩,不曉得四大天王八大金剛,還有十八羅漢又是誰誰誰。事實上,進了寺廟見佛就拜,佛不會怪罪,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這不會錯。
不會錯,寺廟曾是旅游公司的景點。山門外少不了旅游大巴,當然也少不了信佛敬道的人。他們祈求孩子金榜提名、日進斗金、官運亨通、老人長壽、消災降福、才思泉涌、甚至獵艷稱心、彩票中獎、股票漲停、麻將能贏等等等等。殊不知再能耐的菩薩也會心有余而力不足,再慈悲的佛也不能代勞這紛紛擾擾的人間諸事。
起身,跺跺腳,又往地上瞧,我似乎在欣賞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那影子叼著煙,我動它動,煙飄起的影子也在動。賣香燭女人的影子也在動,她接過那對戀人的錢,蘸著唾沫數著錢的影子。打遠處瞧,什么也看不到,山不知隱去哪兒去了。起風了,山下吹來的風,是萬古吹來的風?還是民國吹來的風?
是的,是云南新軍李根源將軍與虛云法師在風中對話:
“法師,兩個和尚在山下嫖妓爭風打架。您作何解釋?”
虛云法師答“和尚是佛教僧人通稱,有圣凡賢劣之別,不能因一二不肖劣僧而唾棄全僧!即如:吾人豈可因有一二無行秀才而罵孔夫子乎?又即如大帥統領兵將,雖軍紀嚴明,無疑大多數官兵,服從軍紀,但人人均如大帥之聰明正直乎?海不棄魚蝦,所以為大,佛法以性為海,無所不容,賢劣并度,各人自性修持,亦難免有悟有迷,有佛有魔。但一般而言,絕大多數出家僧人都是虔敬佛法恪守清規,僧秉佛化,護持三寶,濟度眾生,潛移默化,其用彌彰,并非廢物也!”
賣香燭的女人對我說:天太冷了,再喝一杯?她男人來接她,把我的紙杯拿去又盛了一杯給我。先前給錢她不要,現在喝兩杯十元錢,她要不要?下午買她家的香燭沒講價,或許已在香燭錢里了。她說買香燭進香不興講價,她要多少便是多少,她說了算。她男人卻說:天冷,喝多了,尿多。
我與佛教本無瓜葛,但我對頓悟佛理的高僧有無限的敬仰。禪宗主張頓悟,說起來簡單,實則艱難。突然間要悟出佛理,談何容易,即使用 “當頭棒喝”,你未必就會醒悟。頓悟不是腦筋急轉彎,乃是人生大智慧。有禪師解釋說,要人一下子打斷理性的邏輯思維,停止常識的想法。而參禪悟道是另一種較為緩和的手段。但無論哪一種手段,于我這樣天生愚鈍之人,何以達到禪宗的境界呢?我的臉一日洗幾遍,臉還是不干凈,眼睛一生不洗,為何永遠是干凈的?名字是我自己的,為何別人用得最多?
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有云:“千萬不可評論你所不知道的道理,否則,你可能會用生命的代價,來補償自己所犯下的錯誤” 。如其所云,佛教于我而言,它的門道開向何方,全然不知,便不能再說三道四,評頭論足了。最好三緘其口。幸好還在寺院外,有那道朱紅色的圍墻把佛的世界與我的世界隔開,故而說也好,談也罷,何況寺外還有那些賣葷萊的食館和那些烤肉烤蝦的燒烤攤。
寺院里傳來鐘聲,賣香燭的女人最先聽見,她聽見了卻不告訴我。后來我聽見了,問她大晚上的寺院里敲什么鐘?她說是敲上課鐘,是和尚要上晚課啦,去聽聽吧。
辭別五華庵主持演誠法師,坐纜車直奔金頂寺。金頂寺位于雞足山頂的天柱峰。出纜車到金頂寺山門前的接待部僅為六百米。然而,六百米的腳程卻異常的艱難一一陡坡加高海拔(3224米),外加笨重的行李箱。沿石階一步步向山頂攀登,一會兒便氣喘吁吁。幸虧一腳夫追了上來,喊價六十元負責扛運。經討價還價后,四百米的運程終以四十元成交。
接待部的條件稍好。辦住宿手續時,服務員一再交待進屋后務必先開電熱毯。的確,山頂要比山下冷了許多,雖然外面的陽光耀目。山頂的風卻大片大片的刮來,吹得懸崖和草木噼啪作響。
晚餐素食,去晚了,幾乎是殘羹剩飯。賣票的大娘喊我師兄,我半天沒反應過來,待我反映過來,想回叫她師姐時,她已出門去了。背影里撂下一句話:吃完了,洗碗去!吃完素食要自己洗碗,這是佛門的規定還是素食者的約定俗成?我第一次在大理感通寺吃素食也是這樣子的。這幾日胃不舒服,素食的飯有些硬,且冷。剩了一點兒,倒桶里。剛倒完,師姐不知又從那兒竄了出來,猛然一聲,嚇我一跳:吃不完,少盛點!我忙解釋飯太硬,胃又不好……沒等我說完,師姐又不見了!這老太婆到挺利索。第二天在金頂寺門前又遇到她,挺熱情的,見我仍喊師兄。是她記性好還是逢進寺門的男人都喊師兄,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我沒來得及喊過她師姐。師姐說她六十八歲。我一點兒也看不出她已六十八歲,在我看來她頂多五十八。
飯后,太陽還掛在山頂,出門溜達,見一老僧在山門前拾垃圾,于是,前去探問華首門。老僧說,左前拾階而下,約莫十五分鐘便到。無論你去哪兒旅游觀光,首先你得了解那里的歷史文化及民俗風情,不然,真沒意思。比如去歐洲,你不了解歐洲的歷史文化,去了也白去。佛教圣地更是如此。那么先得了解一下華首門。《五燈會元》曰:“靈山會上,大梵天王用金色婆羅花敬獻釋迦牟尼。釋迦牟尼拈花示眾,眾弟子則神情默然,不知所意,唯有迦葉破顏微笑,領悟了拈花的深意。于是,釋迦牟尼將衣缽傳給迦葉。這就是著名的佛教典故“拈花一笑”。“拈花一笑衣缽繼承,守衣入定待佛下生。”釋迦牟尼涅槃后,迦葉遵其遺愿,帶著金縷袈裟,攜舍利佛牙,找到了人間凈土——雞足山。并叩開了開天辟地以來,從未開過的華首門,守衣入定其中,等待彌勒佛降生。
沿金頂寺左側石階而下,經觀音閣,過銅瓦殿,一座碩大的石門——華首門,刻在筆直如削的天然石壁上。石門緊閉,但依稀可見石門間的一條細長溝壑,把左右石兩扇石門勾勒得清晰可辨,栩栩如生。稀稀疏疏的雜草以及苔蘚散落在門頭、門框的四周。而被兩千多年的時光打磨得烏黑發亮的門面上懸掛著五彩斑斕的經幡和雪白的哈達。晚風拂過懸崖,吹得經幡以及哈達啪啪直響,仿佛在敲打石門,喚醒彌勒趕忙轉世。憑欄俯瞰,腳下幽谷深澗,望不見底;極目遠眺,夕陽掛在蒼山頂上,從暮靄中噴射出萬丈光芒,越過群山、峽谷,灑在華首門上。那是佛光么?!剎時,一陣轟鳴聲接踵而至,但見石門隨即敞開,一個要等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后的彌勒佛盤坐于石門上,微笑著面對這個清平世界。難道世間已經重置,時空已經轉換?細瞧,非也——百鳥并沒有來朝,鳳凰并沒有起舞,香花并沒有開放,水并沒有呈現五色蓮花,且看不到守衣入定的迦葉尊者的拈花一笑。揉揉眼,此乃幻覺!我暗自嘲笑自己,我乃一介俗人,那怕乘坐時光隧道里的高鐵,怎能攆得上這五十六億七千萬年的時光啊!
還是叩拜吧!凡夫俗子。迦葉尊者曾在華首門發愿說:若有人誠心在華首門禮拜,將不會墜畜生道,七世將轉為人身;還是叩拜吧!只要叩拜108拜,便能聽到伽葉尊者從佛界傳來的梵雷音。
暮色蒼茫,百鳥歸巢。華首門已看不到一位朝拜者,四周空蕩蕩的,晚風凜冽,除了慘淡的夕陽余暉以及靜靜地矗立在絕壁上的華首門,只有一個枯瘦的著黃色納衣的老僧站在懸崖邊上。此刻,五彩的經幡以及雪白的哈達仍就不停地敲打著華首門。我身不由己地隨著老僧走下石階,來到一個山洞前。

劉宇 云影 36cm×41cm 水彩
山洞不大,六平方米左右,里面卻很暖和。我進洞見佛便拜。老僧高興,在洞外看坐,問我:吃了嗎?沒吃的話,電飯鍋里有。我答吃了。又問喝水嗎?我答不渴。再問吃糖嗎?每天有一箱子糖果招待香客。老僧指著洞口擺在紙箱里的糖果。我答不用,謝謝!反問,師傅高壽?六十六了,老僧答道。敢問師傅法號?我又問。法號宏祥,上面金頂寺維圣方丈剃度的,老僧答道。此刻風中飄過一朵云彩,從山頂飄下,白若棉絮,落在樓閣頂的一片樹葉叢中,不見了。
宏祥師傅是楚雄人氏,四十五歲才出家。四十五歲那年,頭天辦了退休手續,第二天便到了雞足山做了一名行者。后來與他妻子辦了離婚手續并受了戒。宏祥師傅有兩兒子,一個在河口,一個就在雞足山下的林業部門開消防車。我問:想他們嗎?老僧答,想有什么用?他們有吃有穿的,生活得好。山下的兒子來看你嗎?我又問。他們工作忙。我接著問,你用手機?對你修行有影響嗎?有,這是世界法,世界法在修行中有障礙,老僧幽幽答到。
“一個人在這山洞生活,寂寞嗎?”
“啊不,修清靜心,山鳥奏鳴,山風如磬”,“原來在山下每年背誦大悲咒,背了三年,就差兩句沒背上來,被調到這兒來了。”
月亮出來了,掛在山頂的佛塔上。一只碩大青灰的鳥從遠處飛來,忽地落在了懸崖邊一棵駝背的松樹上,松枝抖動,天藍如洗,遠空中一朵云彩被余暉鍍上金光,宛若佛陀。
寺里的晚課沒聽著,反到聽著了鐘頭僧的敲鐘及唱經。剛出院門,見寺院一保安,便向他詢問早課的時間及能否幫約見惟圣方丈。他說早課時間凌晨五點半,現在方丈已睡了,只能明日早課后再約見。
月亮已經西斜,清冷的月光從金頂寺的院墻傾瀉下來,落在了床前。屋里屋外一樣冰冷。幸好入住時接待站的服務員一再提醒開電熱毯。接待站里住宿的大多是看日出的進香客,其中也有聽早課的,隔壁房里就有一家人喋喋不休地在爭論著早課的時間。
事實上,第二天一早是被寺里的鐘聲和隔壁房里的人大呼小叫驚醒的。急忙忙起床洗漱下樓,剛踏進寺院門檻便被一團黑影攔住。細瞧,是一個背背簍的男人。他問我是去聽早課的嗎?我說是的怎么了!他說聽課前是要燒香點燭的。我這才想起把進香這茬兒給忘了。有香客說,大年初一雞足山的第一炷香是最靈驗的香,多少香客為了點燃第一柱香而踏破山門。今日初九,起得這么早,不燒香點燭是說不過去的,而返回去取又耽誤功夫,加之寺院里已傳來頌經聲。這賣香燭的男人比賣香燭的女人下手還要狠,但在寺院里討價還價未免有對佛不尊之意,只好隨他罷了。后來我與惟圣方丈談及買香一事,方丈告訴我說何必呢,院里香爐旁便有寺里放在那兒的免費香。但賣香的人說,那些是別人買的香,你大老遠的來,是幫別人燒香的么?!
大凡燒香拜佛的人各自心里都會揣有小九九,我們不好言破,我自己心里也揣有小九九。佛家認為:燒香是點燃自心戒定慧,熄滅自心貪嗔癡。蠟燭是點亮自己的心燈照亮心中的黑暗,同時用智慧之光照亮眾生的心。
點亮蠟燭焚完香,大雄寶殿早已開課。佛堂內燈火通明,唱經聲與大磬、引磬、木魚、鐃鈸聲交織一起,此起彼落,如塤如篪,余音繞梁。殿外月沉蒼山,星光暗淡,寒風鳴咽。跨入殿內,但見佛堂左右各置一班人。左邊是著各色冬衣雙手合十于胸前的香客,右邊是手持法器和單手持掌著長衫的僧侶,中間的香岸前站立著的或許就是方丈。細看,那方丈好生面熟,他雖然體形精瘦,但身姿挺拔,目光炯炯。是昨日下午在山門外拾垃圾的老僧?!
置身香客群里,我變得手足無措。聽不懂唱的什么經,何時要行跪拜禮?顯然手忙腳亂:要么別人跪拜時,我呆若木雞,要么別人禮畢了,我還在磕頭,要么別人還站著合十時,我已下跪磕頭,總是與別人唱反調,慢半拍。就如同京劇堂會里外行人的那一聲不趕趟的叫好。我身邊的一女孩兒與我幾乎一樣,也總是唱反調慢半拍,或許她什么也不懂,就把我當作參照物了。后來她領悟得快,但凡跪拜磕頭時,總會用她的腳尖踏一下我的腳面,這樣子到是趕上趟了,只是下課后我锃光瓦亮的皮鞋落滿了她的鞋印,并且,左腳有些隱痛。
早課一般唱《楞嚴經》、《大悲咒》、“小十咒”、《心經》,初一至十五,早課前要加唱《寶鼎贊》。今日是初九,我入堂前《寶鼎贊》已唱畢了。華首門旁山洞里修行的宏祥師傅,就因背了三年的《大悲咒》僅差兩句背不上來,被調到華首門獨自修行,不需要上早課了。讓一個六十六歲的老僧熟背八十四句、四百一拾五字的《大悲咒》,確實免為其難。就如同我中學時期上早課一樣,由于早餐過飽,坐在教室里靜聽老師那永無變調的死講,實在扺不住瞌睡蟲作用于身上的法力。
今日起得早,瞌睡蟲在佛堂里卻失去了它昔日的肆無忌憚。或許它的功力在強大的佛法磁場里顯得微不足道,不堪一擊。故而讓我在佛堂里神彩飛揚、毫無困意,竟然沒打一個哈欠。這得益于唱經里的唱腔昂揚頓挫,升騰跌宕,單音、雙音、合音相互穿插,時而大磬、時而引磬、時而木魚、時而鐃鈸在唱腔中恰到好處的搭配及出現。這與基督教會里的唱詩班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唱詩班僅有風琴伴奏。當然,這僅是表面的東西,更深厚的力量或許就隱藏在這跌宕起伏的唱經里,如暗流涌動,似有似無,隱隱約約,時隱時現,無所不在。或許這就是佛法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供奉著的釋迦牟尼佛像和阿難尊者、迦葉尊者、達摩祖師、六臂護法王像,以及僧侶們悠揚的唱腔、肅穆的表情及各類法器的伴音。此種力量在佛堂里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氣場,而你僅是在這個氣場里漂浮著的一粒塵埃而已。
華首門的宏祥師傅說修行的最高境界是斷語言道和無怒無喜、淡定自若地面對大千世界里的蕓蕓眾生,什么樣的眾生講什么樣的佛法,讓眾生在愉悅的心情中達到明心見悟,言下頓悟。
事實上,一早佛堂中聽課的人如我一樣皆是些難以頓悟開化的俗人。什么法器敲響該做什么,什么時候開始繞佛,什么時候結束渾然不知。以至于后來干脆讓一僧侶站在俗人們的前面,看他的手勢行事。他朝下揮手時,跪拜,朝上揮手時,起立,轉身朝右時,又一起轉身合十。這樣子便秩序井然,有規有舉了,不然各吹各打,亂了方寸。繞佛時,有人見佛就拜,人見人拜便耽誤早課時間,而且壅塞通道,于是乎,立在一旁的僧人發話了:快走快走,這兒的佛不用拜!
早課時間一直延續至七點結束,用了一個半小時。早課結束后,剛好那輪驚天地泣鬼神的日頭從東邊的云層里,一點兒一點兒地冒了出來。與那輪紅到不能再紅的日頭一起冒出來的還有寺院管理人員,他找到我說,惟圣方丈答應了我的拜見。
惟圣方丈在弘法堂接見了我。面對面相視,我確認他就是那位拾垃圾的老僧。方丈微笑著說,現在寺院條件好了,原來要下山擔水,打柴燒火做飯什么都做,現在拾點垃圾不足為奇了。事實上這僅是惟圣方丈讓我驚訝不已的一點小事而已,而讓我最為驚嘆的是他談及出家的原因。他說出家緣于讀到云南作家曉雪八十年代刊登在人民文學的一篇寫雞足山的散文后,震撼不已,便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到雞足山出家。這是真實的,惟圣法師與我說起時,神情肅穆,目光深邃。惟圣法師一九八七年畢業于廣西師范大學中文系。八十年代是中國人才饑荒的年代,于一個大學畢業生而言,在他世俗路上的人生毫無疑問是一片燦爛的陽光,將會充滿鮮花及掌聲。而他則因一篇散文選擇了離世出家,選擇了與古佛青燈相伴的二十多年的悠悠歲月。
這讓我想起了在演誠法師客堂里那位義務泡茶的年輕人,想起了不知來自何方匍匐叩拜于石階上的大學生,想起了四十五歲出家拜佛的宏祥師傅。他們的精神追求和信仰與惟圣方丈似乎如出一轍。難道這就是佛法的磁場和力量?還有文學的力量?一篇散文造就了一個佛家圣地的大方丈。
主持了一個半小時早課的惟圣方丈似乎沒有絲毫的困頓之意。他說只有一個國家的安定和興盛才有佛家的興盛。事實如此,諸多寺院毀于戰火及動亂年代,又重建于和平及安寧的年代,周而復始,生生不息。惟圣法師說他們一直避免及防止世俗的塵埃入浸這片已為數不多的佛教圣地。
辭別惟圣方丈,出了山門,我一連串地打了十幾個哈欠。
促使我氣喘吁吁地沿石階而上的不僅是金頂寺的鐘聲,還有越過院墻的晚課和方丈那一襲黃色的袈裟,以及一片清冷的月光。
當!鐘聲雄渾而沉悶。佛堂里無人誦經,沒有晚課。是賣香燭的女人記錯了還是我聽岔了?!院里僅有我和拖曳著的影子在晃悠,香爐的影子和房檐翹角的影子,則靜靜地匍匐在地,不動。三五根光線從寮房的門縫里跌出。月光如水,朔風砭骨。
當!鐘聲洪亮而綿長,穿越了前面的殿堂,撲面而來,似乎夾雜著唱經聲,隱隱約約。尋聲而去,在伽葉殿旁,是唱經聲。鐘聲落,經聲起……經聲起,鐘聲落,反反復復,此起彼落。宛若汪洋的波濤。在這此起彼落的聲音里,我放輕腳步,駐腳在鐘房門前,房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見,又瞧了半天,還是什么也瞧不見,虛空中一縷光線,仿佛聚光燈的舞臺上有什么在上演。
折身站在殿前的石階上,我眼前是高聳的楞嚴塔,身后是迦葉殿,左側是鐘房,鐘房里敲鐘的是鐘頭僧。仰望天空,天空深邃,繁星如針,月是缺的,缺的也是月。仿佛鐘聲敲碎了月亮,散落的碎月亮就是星星。寮房的格子窗映出橘紅色的燈火。看不見僧侶打禪的模樣。
在宋朝,上百人的寺院管敲鐘的和尚叫鐘頭,管塔的塔頭,管飯的飯頭,管茶的茶頭,管廁所的凈頭和管菜園的菜頭,還有掃地僧。《水滸傳》里的魯智深在大相國寺做的是菜園子的菜頭。敲鐘的鐘頭僧不僅要深諳敲鐘的門道,而且要唱叩鐘偈。晚間敲鐘一百零八下。先緊敲十八下,后慢敲十八下,不緊不慢再敲十八下,如此反復兩遍,共一百零八下。敲一下鐘,唱一句經,所謂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說的還是堅持和篤信。鐘敲一百零八下,經唱一百零八句。
人有一百零八種煩惱,便敲一百零八下鐘解除憂愁。念經或誦咒也一百零八遍,佛珠也是一百零八顆,菩薩也是一百零八尊,差一下都不行。雞足山鼎盛時期三十六寺七十二庵合為一百零八座。據說華首門叩拜一百零八下后,虔誠的佛徒便能聽到迦葉尊者來自佛界的梵雷音。清康熙年間陳元龍編的《格致鏡原》引《紺珠》有云:“凡撞鐘一百零八聲以應十二月,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之數。”合為一百零八,其蘊含一年輪回。這與《水滸傳》里一百零八條好漢有沒有關系,這得去問施耐庵老先生了。
當!鐘頭僧接著唱叩鐘偈。“聞鐘聲,煩惱輕;智慧長,菩提生;離地獄,出火坑;愿成佛,度眾生……愿此鐘聲超法界,聞塵清凈證圓通,唵伽啰帝耶莎婆訶……”。一個人的唱經聲,仿佛一群人的唱經聲。經聲忽長忽短,忽高忽低,忽悲忽喜,忽單音忽雙音忽合音,長音悠揚,短音急促,高音高亢,低音沉郁。唱腔時而如電閃破空,時而又春雨瀝瀝,時而波濤洶涌,開巖破碑,時而風靜,時而飛雪。
當!在石階上仰視,我似乎看到出竅的三魂七魄緊隨鐘聲穿越夜空,沒有云的阻擋,直抵天國,令人心靜如水。靈魂好像隨著鐘聲穿梭于幽暗的山戀之間。院墻內,佛塔森森。
當!鐘聲把月亮從塔的左邊敲到了右邊,唱經把塔尖的影子從我的右肩移動到了左肩。敲的是鐘,撞的是心,唱的是經,呤的也是心。心在痙攣,有一種令人戰栗的感動,隨之合十的指尖被冰涼的落淚滴濕。體面與齷齪,寂寥與喧囂,失意與得意,生離與死別。皆被鐘聲、經聲和那一片月光抹得干干凈凈,清清亮亮,清澈透明。
鐘聲驟停,經聲隨即戛然而止。一個影子從鐘房里飄出,沒有足音,似云朵隨風而動。鐘頭僧無視我的存在,走出屋檐下的黑暗,走向一片月光。
踏著月光上的足音,我看見月光在世間流淌,萬山寂靜,仿佛天地初開。
風敲我心,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