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雄十四章

詩歌 劉德穩

1

赤腳趟過三岔河

腳下靜止的石頭

纏滿青苔

河谷開闊處

幾個打柴的樵夫

唱著山歌

歌聲在河面

攪起一片漣漪

又沉入河底

有那么一刻

我想取出

水底的聲音和石子

扔回

對岸的懸崖上

2

在羅坎營頭小學

工作的那四年

白天上課

晚上在紙上耕種文字

那些年

曾多次在大雨中醉酒

酒碗里裝下

頭頂的明月與星空

也曾在云霧泛濫的深秋

圍爐取暖

直把他鄉作故鄉

我只等遠方的人敲響山門

才會對你談起

窖藏在血液里的山水和光陰

3

穿過粉壁隧道

汽車由寨上進入軍備地界

白水江

一朵浪花跟著一朵

在峽谷之間賽跑

夕陽把跳躍的江水鍍成金色

那一天

我去軍備街上

看望身患重病的老友

我倆在江邊的石頭上坐了一會

蟲蟻們帶著光芒爬回巢穴

群鳥遠走高飛

石頭被落日點燃

就在金光快要飛走的時候

我看見來到人間取水的佛

4

草甸上撒野的羊是白色的

放牧的彝家姑娘

在水邊洗臉

在花山

端著攝像機的王瀟

放下手中的活計

與姑娘拉起家常

綠色的風

在山中轉了一圈

又回到原地

最小的那棵樹

在風中搖擺不定

我站在他們中間

仿佛看見

二十多年前

失散的姐姐

5

為斜掛在山間的太陽

喊出心底沸騰的話語

我們甚至來不及

在昨夜狂歡的人群中

保全自己

直到晚霞降落

巨大的曠野把腳步

斬成兩段

我們才松開攥緊的拳頭

在五德天坑外

一群被流水淘洗過的沙子

突然找回體內的磷火

6

出瑞龍苑大門

左拐直上

便是九棵樹學校

自從兒子學會走路以后

這里成了他最愛光顧的場所

他搖搖晃晃地跑過操場

站在瀉玉池邊

嗬嗬的笑聲

驚跑水中的魚

他出神地盯著水池

等待水底的魚

再次浮出水面

有好幾次

我遠遠地躲著他

看著他跌跌撞撞的四處找我

著急得哭了

這個時候

我總是忍不住沖出去

緊緊抱住他

7

坐在院子里

聊到農村的變化

聊到糧食與炊煙

聊起你在廣東打工的那十年

墻外的柑橘紅了

天地透明

我們一躍而下

翻出一口枯井

把河流從地下喊出來

雜樹與野草

占據荒廢已久的山地

蓼葉壩村民楊志

在屋檐下磨刀

他自言自語

我要喚醒那些土地

做自己的王

8

從長田做家訪回來

在古銀杏樹下

遇見三個寫生的孩子

原野無邊

金黃的銀杏葉

紛紛揚揚

落在少年小小的背影中

9

春天總是快人一步

墓碑前裂開的磚縫中

長滿青草

這群烈士陵園的巡邏士兵

已找到自己的安身之所

去舊府掃墓的時候

桃花已經開過

花瓣落在地上

紅得耀眼

像是他們在夜里

咳出的血

陽光籠罩著我

墓前的青草動了一下

接住

我遞過去的一支菊花

10

我和你

曾在烏峰山頂

喝得酩酊大醉

背對著山下的城市

你講述著家庭變故

一年之內埋了三個親人

……

天空藍得一眼看不到邊

你說

這些年都不敢放聲痛哭

我害怕死去的親人們

在天上聽見我的哭聲

11

改造后的龍騰廣場

種上新鮮的花草

蜂群在花間忙碌

正在醞釀一場甜蜜

清晨的光線

飄到一個嬰兒的學步車上

我與孩子對視的瞬間

他露出粉嫩的笑臉

腳下一片溫潤

種子正在擦亮自己的眼睛

破殼而出

12

再一次寫到小山峽

寫她的草木

寫她細長有力的觸角

寫她在野花上的煉金術

寫她咬碎春風的齒痕

寫她的愛欲

寫她血管里的流水與風塵

有過的疼痛和歡愉

在宿命的暗礁上

早就化作一堆沙礫

我的那些詩句

一定是最先腐朽的

13

在雨河龍井

篝火燒得旺盛

幾截枯枝跪在火邊

一言不發

高低起伏的蛙聲咬破黑夜

又慢慢吐出來

我們在夜色中

撈起幾根樹枝

扔進火堆里

火光照亮身后的灌木林

我們成為黑夜的一部分

再也無法抽身離開

14

小酒館真的很小

因為彼此沉默

我們又多喝了一杯

直到烈酒撕開胸口

我們回到街頭

雪還在下著

身陷大灣古鎮的我們

在大雪中打磨鱗片

兩條剛從水里跳出來的魚

身上冒著熱氣

在迷亂的雪花中

彈奏著會飛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