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玉華
(河南大學(xué),河南開封 475000)
詹姆斯·喬伊斯是流亡的愛爾蘭作家和詩人,作為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他作品的主題大多和他的祖國愛爾蘭的人和事有關(guān),被譽為后現(xiàn)代主義的和奠基人之一。其于1914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被稱為20世紀整個西方最著名的短篇小說集。這本小說集置景于二三十年代的都柏林,截取中下層市民生活的畫面,十五個故事以寫實和諷刺的表現(xiàn)手法描繪了二十世紀初期都柏林中下階層的生活,顯示了社會環(huán)境對人的理想和希望的毀滅。
《死者》是《都柏林人》小說集的壓軸篇,描繪了愛爾蘭人民當時生活狀態(tài)的縮影圖。故事講述了埃爾·康羅伊和其妻子到姨媽家參加圣誕節(jié)晚會,期間加布里埃爾和幾位女性發(fā)生的交會,雖不甚愉快,但也一步步促使加布里埃爾找到其個體人格,完成對自己的超越。
英國哲學(xué)家約翰·洛克在其一書《洛克談人權(quán)與自由》中提出個體人格就是抗爭、努力,戰(zhàn)勝自我和世界; 解放、拯救,戰(zhàn)勝奴役。
人企盼走出封閉的主體性由來已久,歸結(jié)起來,這種“走出”沿著兩相背反的方向行進。其一,沿著客體化的道路,走入用種種普遍義務(wù)的形式來框限人的社會。這條去路綴滿種種普遍義務(wù)的訓(xùn)誡。由此,人異化了自身的本性,把自身拋到了客體世界中,個體人格再也找尋不到自身。
沿著超越的道路。超越是導(dǎo)向超越的主體性的通道,而不導(dǎo)向客體性。由此,發(fā)生人與上帝、與他人、與世界的內(nèi)在生存的相遇。這條道路是生存的交會,不是客體性的交往。個體人格唯有藉此方可圓滿實現(xiàn)自身。
而《死者》中的主人翁加布里埃爾就是沿著其中一條道路去尋找自己的個體人格的。本文主要借用洛克的個體人格論來論述加布里埃爾是如何一步一步找到自己的個體人格實現(xiàn)自我人生的超越和蛻變。
該短篇小說塑造了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主人公——加布里埃爾。小說一開始就描繪出一副圣誕晚會的熱鬧場景。該場晚會的主人公應(yīng)該是晚會的舉辦者凱特小姐和茱莉亞小姐,但是小說的一開始,敘述者就暗示該晚會的主人公是她們的外甥——加布里埃爾。首先凱特小姐和朱莉婭小姐一直翹首以盼加布里埃爾的到來,她倆“還不斷地走到樓梯口,從扶手欄桿上向下望,對樓下的莉莉大大呼小叫,問她來人是誰”,她們“每過兩分鐘就要走到樓梯扶手處”去看看加布里埃爾是否到了。由此可見小說從一開始就彰顯了加布里埃爾的宴會主人公地位。而后,當他們在一起聊天的時候,加布里埃爾每說一句話,他的姨媽都會隨聲附和:“凱特姨媽一本正經(jīng)地皺著眉頭,他每說一句話她就點一下頭。“非常對,加布里埃爾,非常對,”她說。“你能做到盡量仔細總是不錯的。”。凱特姨媽甚至給康羅伊太太這樣說到,“真讓人放心,有加布里埃爾在這兒。有他在這兒,我總是感到安心……”。或許正是因為凱特姨媽和茱莉亞姨媽把加布里埃爾看的太重,所以才會讓他覺得他是世界的中心,世界都是圍繞著他轉(zhuǎn)的。作為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xué)老師,加布里埃爾從心底是看不上來參加姨媽晚會的這些人的。他不愿意和這些人有過多的交流和來往。當他來到舞會的時候,也只是站在客廳門外等待著華爾茲結(jié)束,沉浸在自己的演講里;當四隊舞跳完之后,他便走出去,自己來到遠處的一個屋角待著,沉浸在自己和艾弗絲小姐的談話里;當大家都聚在一小堆聊天時,他還是自己一個人待著,思緒早就飄向外面冰天雪地的世界,暢想一人在外面愜意的散步;當大家在吃晚飯時,很歡快的聊天時,他也只是默默的吃晚餐,不去加入桌上的談話。加布里埃爾不愿意也不屑走入這些人的世界,只愿意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面。在思考演講稿的時候,他覺得如果采用羅伯特·勃朗寧的詩句會超出聽他講話的人們的知識水平。他認為他們的文化等級和他不同,甚至這些人的鞋跟碰撞聲也讓他覺得“粗俗”。加布里埃爾喜歡成為中心和焦點,想要控制一切。就像洛克所說“她們愛自己愛的發(fā)狂,以為萬事萬物皆備于己”。他自己想當然的覺得是為了自己兒子好,就強迫湯姆晚上眼睛要帶上綠燈罩,讓他練啞鈴,還強迫自己的孩子伊娃吃麥片粥,以至于“她真是見到麥片粥就恨”。他打著對孩子好的旗號,強迫孩子做自己認為應(yīng)該做的事情,不考慮孩子們的心情。除此之外,還逼自己的妻子穿套鞋,即使妻子不肯,他也要讓她穿上。他“躬行自我封閉,專注于自身”。當他妻子聽說莫莉·艾弗絲正在說服其丈夫假期去愛爾蘭西部玩一趟時,他妻子“高興地拍著手,輕輕地一跳”,激動的對自己的丈夫喊到“哦,去呀,加布里埃爾,我真想再去看看高爾韋呢”。可是作為丈夫的他卻絲毫不顧忌妻子的心情,毫不猶豫潑了一盆冷水,他冷冷地說“你若喜歡你自己去”。此外,他還覺得艾弗絲小姐之所以突然離去可能是因為他。加布里埃爾喜歡享受別人注目的眼神。他“大手大腳的樣子到了首席上”,“他非常喜歡坐在食品豐富的餐桌首席上”,是他覺得坐在首席上切鵝時“十分輕松”;當他聽到一陣誠心誠意的贊同的低語聲時,他就“滿懷自信”地繼續(xù)他的演講;而當舞會結(jié)束的時候,加布里埃爾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沉浸在自己的情欲里,沒有發(fā)覺妻子的不適,即使他可能意識到妻子的不適,意識到“她看上去如此心不在焉”,他的感受也只是“因煩惱而渾身顫抖”,沒有為妻子考慮,他之所以感覺到煩惱也只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思考,覺得他妻子沒有意識到他的情欲,沒有按照他的思緒順從地去往他的身邊,為此才感覺到煩惱而已。并且當妻子“主動走了過來”的時候,他也只是認為妻子“覺察到了他心中熱烈的情欲”所以才帶著“順從”的心情來到他身邊。通篇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加布里埃爾一直沉浸在自我為中心的世界里,桎梏在“僵死、狹小的自我性”里面,無法與外界發(fā)生真正的交會,而“個體人格生存的前提就是走出自身,相互靠近”,但是加布里埃爾卻走不出自身,從而也無法發(fā)現(xiàn)自己的個體人格。
也許是因為他比周圍人有著地位稍高的職業(yè)——大學(xué)教師,作家;也許是因為作為姨媽心愛的侄子他備受寵愛,所以加布里埃爾才養(yǎng)成了以自我為中心的性格,但是加布里埃爾也一直在試圖突破自己,也試圖去與外面的世界發(fā)生交會,也一直在尋找自己的個體人格。
正如洛克所說,個體人格的可溝通性前提是同他人交往,分享他人的共同性。加布里埃爾也在一步一步嘗試著同他人交往。他的第一次嘗試溝通是發(fā)生在與看樓人的女兒莉莉之間。莉莉,是看樓人的女兒,同時也是加布里埃爾姨媽的女仆,兩人的身份地位很是懸殊。但是在莉莉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加布里埃爾已經(jīng)認識她了,所以說他們兩個之間還是比較熟悉的。在莉莉幫加布里埃爾脫去大衣的時候,他們兩個開始進行交談,一開始的談話氛圍還是良好的,似乎就像一個長輩在關(guān)心晚輩,問問生活狀況什么的,但是輕松的氛圍斗轉(zhuǎn)急下,隨著加布里埃爾的一句“哪一個好日子里,我們該去參加你和那年輕人的婚禮了吧”,莉莉則辛酸的回答道“現(xiàn)在的男人都是只說廢話,直到騙走你身上的所有東西”。此時兩人的談話已漏出失敗的端倪。雖然加布里埃爾起初是想和莉莉進行溝通交流的,但是鑒于兩人在生活閱歷、知識水平完全不一樣,所以兩人的溝通也存在很大的障礙,就像洛克所說,“人生命的深層面上的矛盾和困苦卻又往往系于這項可溝通性”。加布里埃爾沒有意識到兩者之間的差別,假裝很熟悉的交流,所以這次溝通最終以失敗告終。隨后,加布里埃爾可能意識到自己的唐突和不太禮貌的行為,他“一下子臉紅了”,“就像自己做了錯事一樣”,“他的眼睛不看向她”。他想做出補償,拿出一枚硬幣塞給莉莉。但他所謂的補償也并填補不了他心中的抑郁之情。和莉莉的這次失敗溝通,讓他心神不寧。以至于讓他開始懷疑“跟他們打交道只會失敗……他的演講從頭錯到尾,真是徹底的失敗”。他的這種懷疑這種痛苦說明他在超越自己,畢竟自我超越的過程總是伴隨著無盡的苦難。
和莉莉的失敗溝通開始讓加布里埃爾懷疑自己。但之后和姨媽們的簡短談話讓加布里埃爾暫時忘記了他剛剛的不愉悅。加布里埃爾第二次嘗試溝通交流的對象則是艾弗絲小姐。艾弗絲小姐和加布里埃爾是多年的朋友,而且生活經(jīng)歷又是如此相似,先是讀大學(xué),后來當教師,按常理來說他們應(yīng)該會有很多共同語言。可是作為這次晚會上彼此的舞伴,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火藥味十足。艾弗絲小姐認為加布里埃爾應(yīng)該為他給《每日快報》寫文章而感到害臊,而且認為他是西部立吞人。艾弗絲的職責讓加布里埃爾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yīng)對。只能笨笨的回應(yīng)“他認為寫書評和政治并無關(guān)系”。隨后,艾弗絲小姐想說服加布里埃爾假期去愛爾蘭東北部做個短途旅行,并由此再次產(chǎn)生沖突和矛盾。和艾弗絲小姐的談話使加布里埃爾感到難堪和無措。面對艾弗絲小姐的職責,加布里埃爾感到不安,他開始思考重新構(gòu)思他的演講。這說明加布里埃爾正開始面對自己,面對真實的自己,即使會讓他感到不安。這種面對真實產(chǎn)生的不安和難過是發(fā)現(xiàn)自己個體人格所必經(jīng)的階段,畢竟個體人格和苦煉同在,以苦煉為前提。
其次的溝通發(fā)生在加布里埃爾和他的妻子葛麗塔之間。舞會剛開始結(jié)束的時候,加布里埃爾被妻子站在陰影處“優(yōu)雅和神秘”的身影所吸引,隨后這種心情愈加強烈,他開始沉浸在他和妻子的美好往事里,那些美好往事“就像星星那柔和的光輝,沒有人會知道的那些瞬間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腦際,點亮了他的記憶”,隨后“一旦和她那有如音樂一般的、奇異的、芳香的身體相接觸,他的全身都感到了一種膨脹的情欲”,他的情欲如此強烈,以至于他需要把“指甲用力地掐自己的掌心,用疼痛來抵制身體的這種狂熱沖動”,而與此略顯諷刺的是他的妻子則在想著那個多年前為她死去的少年。兩人共處一室,心思卻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而后兩人開始了心不在焉的談話,當加布里埃爾知道了他妻子內(nèi)心的想法時,了解了妻子的往事之后,強烈的情欲變成了強烈的憤怒。“加布里埃爾臉上的笑逝去了。他思想深處正積聚著一股陰郁的怒氣,而那陰郁的情欲的烈火也在他的血管中憤怒地燃燒起來”。他為自己感到羞恥,“一陣自慚之意”侵襲著他 ,他覺得自己是個“滑稽可笑的人”,又是一個“可憐又可鄙的愚蠢的家伙”。他認為在他妻子的一生中他“扮演了一個多么可憐的角色”。這是加布里埃爾試圖進行的第三次溝通,而正是這第三次溝通給他的打擊和沖突最大。他感覺到痛苦,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這說明他開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的個體人格了。人世間的痛苦即個體人格的生成,即個體人格為著自身的意象而斗爭掙扎。他在為自己個體人格的破土而生而掙扎,而掙扎的過程必然伴隨著無盡的痛苦。只有受過苦受過難的,才更有可能意識到自己的個體人格。至此,加布里埃爾找到了自己的個體人格,重新認識了自己。
人自身的個體人格是“人的最高本性和最高使命”。找到個體人格的加布里埃爾開始關(guān)注自我內(nèi)心,開始學(xué)會向內(nèi)看,當人意識到自身的個體人格時,便不再俯首低眉向外,而會聆聽內(nèi)在的聲音。在妻子熟睡之后,他與自己進行了最后一次談話。他重新開始審視自己和妻子的關(guān)系,想著妻子以前的戀愛史,發(fā)現(xiàn)“他們從來沒有像夫妻那樣一樣生活過”,直到今日,他才對妻子的了解增加了許多;他開始向內(nèi)審視自己,認識到“他從不曾對任何女人有過這樣的情感”。他開始思考生與死:茱莉亞姨媽將不久于人世,自己也一樣,終將會消亡到“一個灰色的無法捉摸的世界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最終的結(jié)局都一樣,都會“溶解,化為烏有”。作者在此時變成了窗外的一朵雪花,準備飄向西方。
在麻痹癱瘓的愛爾蘭,加布里埃爾從一開始的以自我為中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后來逐步走出自我,與身邊的人共同交流,雖伴隨著痛苦,但是也在一步一步超越自我,最終成功地找尋到自己的個體人格,完成蛻變。這不僅是加布里埃爾的蛻變,也蘊含著作者對愛爾蘭的期許,希望愛爾蘭也能向本文的主人公一樣完成蛻變。在文章的最后,加布里埃爾與自己并與這個世界達成和解,像一朵雪花一樣飄向他心所向的每一處地方,也把希望帶給愛爾蘭的每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