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涯的詩

杜 涯

致秋天（一）

你用堅持來讓我看到堅定之心嗎？

豐滿、美麗的秋天

我走過濃郁的原野

看到楊樹成片排列著新黃

柳樹也黃華點點

我站立，微微地感到驚訝——

這么多年了，你竟然一直在那里

你沉靜地到來，準時地出現

你的存在像是提示：一切都將逝去

但終有一些事物會回來，或留在原地

我望著原野上澄澈的你

望著樹林處一日日濃郁、斑斕的你

我感覺到一種可靠，一種不變的恒常

一種事物之光“永在”或“永存”的可能

你的“仍在”是對我的獎勵？

許多年已過去了，你和我都沒有改變

我肯定了世界，也逐漸被世界肯定

我獲得了安定，在你一年年的到來和持續中

在你的華筵、斑斕中，在你的奢華饋贈里

獲得豐盛的是原野上的楊樹、柳樹

是我和事物的年歲，我和事物的心……它們

或在夜里沉實、堅定，或在白晝輕揚，漫卷如云

致秋天（二）

湖岸寧靜，眾樹絢爛

原野莊嚴地美麗，事物也重聚

當一切于歲月的中途放下驕傲，向往友善

秋天，不是你的美德、你的高尚使它們溫柔？

當傍晚的星光從高處灑落下來

當清晨的光亮又使白晝現出豐富、溫和

秋天，我又看見你在大地深沉地華美，鋪展豐樂

銀杏和白楊也在眾樹中獲得尊貴

我環視周圍，一切皆是斑斕

一切皆是你所帶來的寧靜之光

當生命經歷了坎坷，又如波浪歸來

那至愛者用永恒的美和寧鄉恩賜我

自然也賦予我許多，使我成為它的驕傲

自然始終陪伴，我也益愈穩固

落葉在每年的秋風中紛墜、旋轉

那安住于我內心的，從沒有什么能夠奪走

所有時光帶走的，你如今又都帶來

人世喜樂、豐盈、多汁，事物相逢又相擁

當你如時而來，在街的拐角、在樹林邊閃現

我心微疼，并轉向那穩定、恒常之物

氣候下降，我卻知道有什么在上升，永不消逝

在你枝葉斑斕、層疊的地方，秋天

在林木伸延的筆直里，我望向那永恒之處

事物之光匯聚、相伴、安棲之處

相 信

相信黎明，相信風，相信五月的晨曦、樹叢

當黃鶯啼囀，相信它直入云端的清鳴

相信樹林的喧嘩，它在風中的喧響使我

漸漸寧靜：安寧的自然，永棲我心

就如同我在少年時，走在離家求學的路上

一條綠蔭垂掛的長堤，它的濃郁葳蕤伴著我

我相信著前路上的迷離、朦朧，憂傷光亮

遠 方云霞的透徹，遠方的華美、廣闊、芬芳、昂揚

年復一年，風雨變幻，前路幽明而又惆悵

而我始終走向那召喚，從未改變方向

我相信落日的永在，黃昏的鋪展、伸延

相信朝霞的壯美、環繞、光華、擁抱

相信秦嶺向遠方的蒼茫綿延

和南迦巴瓦峰上的那一帶永恒之光

瀾滄江，當你在亞洲的土地上蜿蜒流淌

我相信你的奔騰、寬闊、明亮、悠遠

相信人世，相信人類之光，事物之光，世界的

光輝永遠在那里，從來也未曾消失，未曾暗弱

相 信戰爭、饑荒、瘟疫雖暗如黑洞，但仍有人性之光

可以從彼處逃逸，并閃耀于一次次的重建、修復

相信春天的永久回歸。相信這里的人、樹、花草

飛鳥和牲畜，它們中的一些逝去后還會再來

相信星云，恒星的持續誕生，年輕

相信人類消亡后，太陽消亡后，宇宙中

仍有永恒的光明存在，漫漫綿綿

相信宇宙之心的剛健、深沉、堅定

一 生中是這樣：每當我低沉、懷疑，而你始終在那里

你充滿、垂落、環繞，于是我又重新回到信賴

現 在，我依然走在那條少年之路上，仰望著方向

而“相信”“持續”“穩固”，已在我心中永駐

五月之詩

上午，一只鳥兒在繁茂樹叢間啼著

婉轉、悠遠，它一聲接一聲地啼鳴

仿佛在說：“人世無常，人世也永續”

五月，紫楝花繁盛地開了，持續著

它在人間的事業。四周響起樹林的

喧聲，忽而浩蕩忽而沉寂：世界上起了風

我又在心中看見了那座山峰，它在

頭頂無限高的深藍的天空聳立

沉默而閃耀。我低下頭，忍住心中的疼痛

到了夜晚，星空又在頭頂高懸

遼闊而又閃爍，它終古不變地沉靜

有時我仿佛聽見來自它深處的低沉聲音：回來吧

有時我坐在火車上，看見風中的森林

或莽蒼的群山，它們連綿地涌向天邊

我聽見自己心中悵然的聲音：“我該何去何從？”

紫楝花盛開又落下，時光的輪子碾過——

我依舊站在這里，眺望著西沉的落日

眺望青天，眺望永恒，以及永恒里的面影

年復一年，我在地上耽留，繼續著飄渺的事業

當 風又一年吹過林木，我感覺到心中的孤獨、憂郁

但 當我轉向群峰，便瞬間寧靜：我知道你還在等著我

我必須耽留，將縹緲的事業繼續，在日落之前

或在落日的縹緲、虛無、悠遠、恒久中。而地面

無邊地碧綠，樹林如波浪翻涌，世界上起了風

風 中

風中，樹林錯開了一道明亮的縫隙

我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在那里

我也曾在永恒落日處看到它

在山峰之上的靜明天空里

云霞之所，道路盡頭，蔚藍深處

森林翻涌如波浪，向山影涌去

（ 曾經以為我能夠找到你：在時光，在山水曾經以為你也來在了人世

你：天之琴，云之子，山之峰）

而我總能夠看見它，深沉的它

人世的孤獨被環繞，被應答，被撫慰

星空一樣崇高，憂傷

故鄉一樣邈遠，無跡

我有時悠游，走動，世界上是多么空曠

有時我停下腳步，忽然垂首，熱淚盈眶

而遠處的樹梢又在晃動

風，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風

吹過那里，它給我帶來那個世界的訊息

所以我要回去了。陪伴我的是時間的風

堅實的風，可靠的風，剛健的風

也是環繞的風，浩蕩的風，深沉的風

而人世有幾千的山水，也便有幾千的憂郁

我在秋天里認出……

我在秋天里認出你的形象

在寥廓天幕的純藍里望見至高和莊嚴

當你的影像在一切的豐美、絢爛里顯露

萬物也將永恒的美作為尺度

我猶疑在自己的有限中

猶疑在十月的樹林和草木邊

我執著于自身的短暫

時?？床磺迨挛锏拈L久和接續

但是，秋天卻準時地悄然而來

我出門，看見葉子在樹梢上斑斕

聽見秋風吹在世界上，天際明亮

于是我知道：你在

時光嚴肅，所去之處深不可測

法桐和銀杏樹上掛滿即將下墜之物

而你在，在萬有之上，也在萬有之中

于是我有別于所有墜落之物，單純地上升

那未知世界仍在遠處閃爍，它遙遠又

幽明、縹緲，但我依然向往，佇望

而時間也會在秋天里寬廣內心的法則

在所有的必須流逝中，把那簡單之物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