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化”后宮引發的現實憂慮
——從《延禧攻略》《如懿傳》等宮斗劇談起

杜竹敏

2018年夏天，因題材撞車的兩部清宮劇而成為乾隆的天下。先后在愛奇藝、騰訊兩大網絡平臺播出的《延禧攻略》《如懿傳》讓“乾隆和他的女人們”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熱議的話題，而作為古裝歷史劇分支的“宮斗劇”，經歷了十多年的孕育、發展之后，已儼然成為歷史劇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何謂宮斗劇？

事實上，我們今日口耳相傳的“宮斗劇”，并沒有一個明確的定義。百度百科對此的解釋是：宮斗劇是指以中國古代封建王朝為背景，將后宮嬪妃或女官等女性角色作為故事主體，以人物情感糾葛或政治權力傾軋為劇情主線的電視劇集。宮斗劇的鼻祖，幾可追溯到2004年香港TVB推出的《金枝欲孽》，內地拍攝的《大清后宮》緊隨其后，從故事背景設定到人物關系處理，有明顯的借鑒痕跡。此后，于正的“美人三部曲”——《美人心計》《美人天下》與《美人無淚》橫跨漢、唐、清三朝，又為宮斗劇的“類型化”推波助瀾。直到2011年，根據流瀲紫小說改編的《甄嬛傳》被搬上熒幕，引發收視狂潮，“宮斗劇”作為一類電視劇的特稱，形態基本奠定。無可否認，宮斗劇以其跌宕起伏的戲劇沖突、性格鮮明的人物塑造，以及冷峻現實的敘事手法，贏得了相當數量電視觀眾的喜愛。更因其中某些情節段落與現實生活的相似，讓觀眾感同身受。但在“宮斗劇”的發展過程中，所凸顯的類型化、雷同化趨勢，以及價值觀的偏離，也值得人們警惕。

宮斗劇“偽女權”背后的男性話語

從《甄嬛》到《如懿》，后宮為觀眾展現的是一個“女人天下”的局面。在這個舞臺上，娘娘嬪妃們唱起了主角，而帝王將相則淪為配角、龍套。傳統意識中柔弱的女人們成為兇狠的獵人，在后宮這個戰場上廝殺掠奪，而男人則在這些故事中淪為可悲的獵物。無論是甄嬛、魏瓔珞抑或如懿，她們的最終目標只有一個“太后之位”。而爭奪的唯一手段就是“爭寵”：爭奪皇帝的寵愛，爭奪被“翻牌子”，即與皇帝同床共枕的機會。同時，在想盡一切辦法生下皇嗣的同時，不擇手段地除掉皇帝身邊其他女人的孩子。剝去華麗的服飾與繁復的禮儀，我們不難發現，這種爭奪與動物世界中常見的獅群的廝殺并無太大區別。事實上，在“宮斗劇”橫空出世之前，對于宮廷斗爭的描寫，一直以來是古裝歷史劇的重要部分。早先的《武則天》《少女慈禧》等，用今天的表述，都是“大女主”。但是在《武則天》等劇中，矛盾沖突是在后宮與前朝同時展開的，武則天在后宮與王皇后、蕭淑妃爭斗的同時，更多的精力放在與朝臣的“角力”上。同樣，慈禧太后的敵人也是以肅順為首的顧命大臣，而非慈安或是麗妃。這些以后宮女子為主角的歷史劇，最終展現的還是盛唐或是晚清的政治、歷史畫卷。

今日的宮斗劇，在女權旗幟高漲的后宮中，無論是多么智慧的女子，都再沒有機會和前朝發生關系。《延禧攻略》《如懿傳》中經常出現的一句臺詞是“后宮不得干政”。這句話不僅出自皇帝之口，也來自嬪妃的自述。無論多么能干，她們的斗爭空間只是在狹小的后宮天地，她們的競爭對手只有同病相憐的女人。女性再無抱負可言，歷史的進程也無需她們參與。女性價值的體現最終依舊指向唯一的男性——皇帝。無論她們如何冰雪聰明、如何運籌帷幄，最后的榮耀與恥辱，都離不開皇帝。這是一群看似強悍卻實際失去自我意識的女性，比以往任何時候的影視作品都依附于男性。

值得玩味的是，《甄嬛傳》《延禧攻略》《如懿傳》三部劇的女主角，或多或少都有著實質或精神“出軌”的記錄：甄嬛與皇帝的弟弟相戀甚至生下了 一雙兒女；魏瓔珞的“初戀”是皇帝的小舅子傅恒；而如懿則和御前侍衛凌云徹有著很難界定的“危險關系”。從某種角度來看，這似乎是后宮女子對于自由愛情的追求。但如果仔細分析，就不難發現，當愛情占上風的時候，她們無一例外地處于弱勢，并一再將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只有當女主“修煉”到無情無欲時，當她們“認清形勢”，服從、依附于皇帝之時，才是開掛人生的開始。她們渴望這樣的愛情，但又害怕這種自由。

這些殘酷的事實，不知是否在傳達一種“絕對權力不可動搖”的信息。而“絕對權力”，恰恰是幾千年封建社會男性話語最重要的基礎。當魏瓔珞、如懿們“斗”得如火如荼的時候，我仿佛聽到了男性話語在角落里發出的聲聲冷笑。

“宮斗劇”打中的是怎樣的“同理心”？

如果說，2004年的《金枝欲孽》以其冷峻的視角撥開此前古裝電視劇中男女愛情溫情脈脈的面紗，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從小說到電視劇的《甄嬛傳》也以女主甄嬛跌宕的命運讓人欲罷不能的話，那么，當宮斗劇的創作進入到2018年，劇情、人設的雷同已經到了一個近乎令人發指的地步。 女主角一路打怪升級，從最初人人欺壓的境地最終站上人生巔峰，其間經歷種種背叛、陷害，但總能在關鍵時刻絕境逢生。后宮爭斗的三大法寶概括起來就是“栽贓打胎下毒藥”。嬪妃們個個如同杏林高手，下毒藥打孩子手段之熟練恐怕連華佗都自嘆弗如。劇情設置的不合理隨處可見。由于播出時間相近，《延禧攻略》與《如懿傳》又因為故事背景相同，經常令人跳戲。

然而，盡管一再被指責“陳詞濫調”，每次宮斗劇的播出，都會成為一時熱點話題。上至廣場舞大媽、下到初中小女生，其中還不乏相當一部分男性觀眾對之趨之若鶩。制作精良確實為此類題材電視劇加分不少。不可否認，近年來，中國電視劇制作在服裝、道具的還原度上有很大提升。《甄嬛傳》播出時，嬪妃的點翠頭飾、宮廷禮儀都曾被叫好。而《延禧攻略》開播后，劇中各類非遺的呈現，更是受到許多“延禧粉”的追捧。但這些對于一部電視劇而言，至多只能算是“附加分”，劇情片畢竟不是紀錄片，更不是科教片。再精美的服裝道具，觀眾堅持到十數集之后，也難免審美疲勞。

而宮斗劇的受追捧，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它在某個點上，打中了現代觀眾的“同理心”——生存焦慮。有人將宮斗劇稱作“古代職場升職攻略”，主人公一路晉升的過程，確實和現代職場有些相似。而筆者也數次聽到身邊人抱怨：“某某老板就像皇后一樣腹黑陰險”“某某和安陵容一樣會裝”……人們將職場的不如意在宮斗劇中對號入座，幻想著自己如同女主人公一樣橫掃一切妖魔鬼怪。

《延禧攻略》播出后，魏瓔珞這個角色伴隨著“黑蓮花”這一新名詞迅速走紅。相比于以往宮斗劇中女主角，魏瓔珞角色最大的不同在于：她省略了以往女主角從最初的天真、善良向后期的腹黑、狠辣轉變的過程，一出場就展現出強大的戰斗力。許多觀眾對于她在第一集就用計使秀女烏雅青黛出局，此后幾乎每集一殺的效率拍手稱快。

然而，在對魏瓔珞的贊美中，是否也飽含著一絲不易被察覺的潛在危險基因？不可否認，《延禧攻略》《如懿傳》所觸及的人性惡的一面，在人性中是真實存在的——無論古今。但可怕的是，它將這種人性之惡無限放大，甚至詮釋為人性的全部。于是，人與人相處的基本法則便成為了相互提防，即使最好的朋友也隨時可能因為利益而背叛。《如懿傳》中，如懿最忠實的姐妹海蘭，曾經告誡她：“任何一次心軟，都可能把自己陷于萬劫不復之地”。于是“善心”成為后宮生存中最先需要拋棄的東西。而“以惡制惡”“以暴易暴”，則被視為正義，是值得大力提倡的。為保全自己，向所有威脅（哪怕是潛在的）痛下殺手，即使連累無辜也在所不惜。

夸張一點說，從《甄嬛傳》到《如懿傳》所宣揚的善惡準則，是偏離了中華民族“仁義禮智信”的主流價值觀的，此類“宮斗劇”對于人性的挖掘，是將人性角落里那些陰暗的、陳腐的、充滿負能量的東西統統“打掃”了出來，而忽略了人性中更多陽光的、積極向善的部分。

如何走出被“妖魔化”的后宮？

雖然戲劇影視原本是虛構的，不能視作真實歷史，但從甄嬛、魏瓔珞、如懿成群結隊的出現，令人不禁生疑，歷史上的后宮真的是這樣的嗎？不可否認，在中國歷史上，發生在后宮的“丑聞”在正史、野史中都有所記載。如西漢后宮屢見不鮮的巫蠱事件、晉武帝司馬炎后宮的“羊車萬幸”，被史學家稱為“女禍”的唐代武則天、太平公主以及韋后、安樂公主的弄權。但畢竟，在中國2000多年封建王朝的歷史上，這類事件所占的比例并不大，且多發生在王朝衰敗之時。不用對歷史太精深地研究，我們就能夠列舉出漢代和番匈奴的王昭君，唐太宗的賢內助長孫皇后，北宋末年寧死不受金人侮辱的宋欽宗皇后朱氏，以及明末不與閹黨同流合污，力保崇禎登基的天啟帝皇后張嫣等“后宮正能量”。這些女性雖然身處后宮，卻有著不同尋常的目光，且往往在歷史轉折的關鍵時刻，發揮了重要的作用。這些，似乎才更值得我們去關注、抒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