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盈盈
(四川省社會科學院 研究生院,四川 成都 610071)
“復義”是新批評理論的一個關鍵術語,它最早由燕卜蓀在《復義七型》(Seven Types of Ambiguity)中提出,也被譯為“含混”或“朦朧”。新批評派的突出特點是:側重于分析和考察文學文本的語義問題,主要是從語義學角度分析文學語言的基本特征。在新批評派看來,文本由詞構成,每個詞匯基本都有確定的字面義,同時也會引發各種不確定的聯想義,文學作品的本質就是詞匯的多重含義相互交織而形成的“語義結構”。與此同時,詞與詞之間相互聯結,形成一種非常復雜的語義關系,這就是“語境”。由于“語境”的存在詞的含義會發生更加巨大的變化。語言的字面意義可能會被扭曲、擴展、壓縮和變形。這樣,文學作品的“語義結構”就變得更加復雜、更加豐富。因此也就產生了“復義”現象。在新批評出現以前,學界認為這種現象是作者的失誤,沒能將作品的含義表達清楚。直到新批評派開始將視野轉向文本本身,“復義”現象成為文本的特殊性而受到推崇。
燕卜蓀在《復義七型》一書中,將“復義”定義為“任何導致對同一文字的不同解釋及文字歧義”。“我準備在這個詞的引申義上使用它,而且認為任何導致對同一文字的不同解釋及文字歧義,不管多么細微,都與我的論題有關?!庇纱丝梢钥闯?,“復義”是用以解釋文學特征、定義文學性的概念術語,其重在分析文學文本中語義結構的多重性及其所產生的不確定之美。
在燕卜蓀等新批評學派的人看來,文學文本的語義結構不是單純的或者清晰明了的,而是復雜的、多重的,也就是在文本中廣泛的存在著“復義”現象。燕卜蓀的《復義七型》中詳細分析了“復義”的現象和類型,也有一些人指出,這本書在分類上存在著界限不清的問題,但其對揭示文本獨特的文學特性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因此這本書被后來諸多學者所推崇。燕卜蓀在此書中所舉的有關“復義”的例子大多都是戲劇和詩歌段落,但小說中也不乏“復義”現象的運用,郭沫若的小說中就存著大量的“復義”現象。
郭沫若創作的小說,題目大致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直接以人物名字命名的,另一類是根據某些緊扣主題的內容提煉而成的。后者的題目中則包含著更多的內涵,意義耐人尋味。有的借助季節來命名,比如《殘春》和《陽春別》等,還有的借助某一事件或事物來命名,像《Lobenicht的塔》和《鼠災》等。但這些題目都有一個共同點:命名的“復義”含蘊了豐富的“所指”。
“鼠災”的本意是遭受了嚴重的鼠患災害。在郭沫若的小說中指的是男主人公質量精美的冬衣遭到了老鼠的破壞。因為家庭匱乏,面對視若珍寶的冬衣被損壞的境況,丈夫也不得不忍住內心的怒火,其實內心已經暗潮涌動。通篇展示的心理活動也說明:丈夫對于家累的怨恨。男主人公兼具丈夫和父親兩種身份,終日長吁短嘆,怨恨這個家庭所帶來的負擔。“鼠災”在這篇小說中就具有了引申義——一片狼藉的生活。雖然小說的題目為“鼠災”,但《鼠災》這篇文章也并未敘述家里遭遇老鼠時的狀況,筆墨多重在描寫男主人公得知老鼠咬破自己珍貴大衣后的心理活動,還有一些對一家人生活慘淡狀況的間接敘述。其實這個狀況是當時大多數知識分子生活狀態的縮影,“鼠災”象征的是當時中國凄慘的現實,還有中國人生活難以為繼的日常。
同樣以描寫大量心理活動表現小說主旨的還有《殘春》,“殘春”本來是指春天將盡的時節。但在郭沫若的這篇小說中并未出現有關季節的描寫??v觀全文,“小說寫夢寫潛意識,寫一種被壓抑的青春期生理欲望?!毙≌f主要寫了愛牟在看望舊友的過程中對醫院的護士產生了愛慕之心,他在潛意識的夢中感受到了到了這份愛情可能帶來的厄運,他便及時扼殺了這份愛情,最終回歸家庭?!皻埓骸痹谶@里其實指的是感情的凋零,愛牟將對S姑娘的愛慕藏在心中,希望“啊,我愿那如花的人兒/不也要這樣的憔悴”。愛牟并沒有為了愛情舍棄一切,他是五四時期的新青年,這些青年人也都是追求個性解放的人,而在愛牟的現實生活中,總是無法得到所追求愿望的滿足,比如他的這份愛情,所以他眼中的大海、船舶和高山就像是遙遠的未來,一切都是幻想中的壯志與夢想,可望而不可及。愛牟的這種心理是當時新青年們的縮影,他們想要救國救民,抱負又無處施展,理想在踟躕不前中不斷被壓縮、被消解。他因而“殘春”更深層次想表達的是五四時期新青年們的傷逝。“殘春”就是指這些青年們在掙扎中悲壯的表現。
與《殘春》相類似,《陽春別》這篇小說也是初看題目貌似同季節相關。“陽春”的意思原本是春天,溫暖的春天。根據這個理解,題目的含義應該是春天已經結束。細細品味小說會發現,雖然小說開頭出現了季節描寫,但全文只此一處:“六月十日午前十時”。“陽春別”在這篇小說最后出現,“噯,陽春喲!我只好從此和你告別了?!逼渲傅氖窃僖矡o法吃陽春面了,同季節毫不相關。“陽春別”這篇小說,其實是一篇對國族無奈的展示書。這篇小說主要寫了王凱云和一名P大教授在碼頭的聊天過程。兩個人都認為中國已經不再是容身之所,所以決定“逃離”。P大教授本就不是中國人,他只是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來到中國,中國之前有“黃金國”的美譽,但現在的中國已經不再適合生存,導致P大的教授對國別的追求換成一種對國別的無奈。而像王凱云這樣的新知識分子們處境更加艱難:奔赴日本求學——回國——被迫去日本繼續討生活。因為中國已經沒有這些知識分子的容身之處,所以他們必須遠離國土,僅僅是為了生存下去。這樣看來,“陽春別”的深層含義是同國家告別,它的背后是對國族深深的無奈,是對中國這個曾經人人都來朝圣的地方的失望。
郭沫若還有一些“復義”是借他人的事來抒發自己的情感。比如《Lobenicht的塔》,這篇小說的題目乍看似與建筑相關,“Lobenicht的塔”即廖勃尼赫特教堂,在德國哥尼斯堡城,是康德晚年住所的附近,康德每天黃昏有欣賞此塔景致的習慣。小說描寫的是,康德請鄰居砍掉窗外的白楊樹后看到了Lobenicht寺的塔尖,更深一層地講是,康德是在“撤去了內外的藩籬”后看到了Lobenicht寺的塔尖,一直以來困惑著他的問題得到了解決,他終于取得了思想的重大轉變,從而得到了他一直追尋的東西——真理?!癓obenicht的塔”在此象征的是康德不斷尋求的真理。巧合的是,郭沫若在創作這篇小說時,正處于“思想轉換期”,也正處于“經濟苦悶期”,因而郭沫若這篇小說中的康德遺存著他自己的影子,郭沫若也想像康德一樣,找尋到屬于自己的“Lobenicht的塔”,即找到自己內心的方向和秩序。
郭沫若運用簡潔的語言將小說內容中具有代表性的事物進行概括,從而形成了帶有多重含義的題目,這樣就使得題目既緊扣主題又能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為讀者呈現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美感。
意象,就是作者將要表達的情感寄托到了某物或某景中。在讀者尚未了解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之前,對意象的個別理解便促成了“復義”的產生,也正因如此才構成了小說“語義結構”的多姿多彩。郭沫若小說中的許多意象便是如此,它們各自在作品中扮演者屬于自己的角色,為每個讀者唱著哀歌。
愛情悲劇《葉羅提之墓》中的“頂針”,就是這首哀歌的傾訴者。頂針,原本是指舊時中國民間常用的縫紉用品,一般套在中指用來頂針尾,以免傷手,而且能頂著針尾使手指更易發力,用來穿透衣物。在這篇小說中,頂針是葉羅提和嫂子之間的情感紐帶,更是他們藏在心中那份感情的載體。葉羅提年少而早熟,他對嫂子的愛戀大多出于一種本能,但“叔嫂之戀”是惡劣封建家庭環境壓抑的惡果,是當時封建社會畸形生活的濃縮。在葉羅提的心中,頂針是他唯一能接近嫂嫂的橋梁,他將自己對嫂嫂的愛戀都藏在這枚頂針中。小說最后,葉羅提吞食頂針,在無意識中是將嫂嫂珍愛地保存在自身之中。通過這枚頂針,葉羅提實現了和嫂嫂的溝通。因而,“頂針”作為這篇小說最重要的意象,代表的是葉羅提和嫂嫂之間未說出口愛情的見證,是他們兩個人連結的紐帶,是愛情的挽歌。
葉羅提哀歌的傾訴者是一枚頂針,《喀爾美蘿姑娘》中愛情的寄托是一位美麗姑娘的睫毛?!敖廾痹臼侨梭w的一個器官,在這篇小說中是青春、美麗的象征。這篇小說像是作者的一份坦白書,主人公因為一位姑娘美麗的睫毛而心生愛慕,但他已有家室,因而內心飽受道德的譴責,他掙扎在暗戀與罪惡感之間。這位喀爾美蘿姑娘是年輕、漂亮的處女,“我”對這個姑娘的迷戀,其實是對青春、美麗本能的追求?!拔摇钡钠拮佑趾荛_明大度,甚至鼓勵他去追尋自己的愛情。正因如此,“我”一方面無法放開對喀爾美蘿姑娘的愛慕,另一方面又覺得愧對妻子,最終主人公選擇將自己溺死以尋求解脫。反觀喀爾美蘿姑娘,這段暗戀并未對其生活造成影響,她依然按照原有的軌跡生活。深層原因是,作者雖然喜愛這個姑娘,但內心又希望喀爾美蘿姑娘能夠不受到這段暗戀的影響,擁有美好的生活。在這篇小說中,“睫毛”更像是一個保護罩,將這個小姑娘保護起來,希望她永遠作為青春和美麗的代言人,主人公希望她可以永遠保持青春、純潔和美麗。
作為小說的意象,無論是“頂針”還是“睫毛”,其在小說中的含義與原本的含義相去甚遠,都是愛情的寄托,是渴望愛情而不可得,便退而求其次的將感情寄托在了一種意象上。在郭沫若的小說中還有許多種的意象呈現,正是這些豐富多彩的意象背后的“復義”,使得作品內容耐人尋味,值得琢磨,為作品提供了多層次的意象解讀。
在小說中,細節描寫最能表現作者的功力。細節描寫往往容易被讀者忽略,細節是與大局相關不大但是又不能忽視的的小事,它是人物性格、事件發展、自然景物、社會環境等最小的組成單位。細節描寫往往言簡意賅,其背后內涵豐富,所以其容易產生“復義”現象,在郭沫若的小說中屢見不鮮。
譬如前文提到的《鼠災》這篇小說,第一段出現了關于方平甫的外貌描寫“他的年紀只不過二十六七的光景。只是他那蒼白色的面孔,緊緊閉著微微翹著的嘴唇,眉間額上如不十分注意時不能看出的皺紋,和那鈍郁凝滯的眼光表示他受著了年齡相當以上的內部的不安和外界的刺激。”短短兩句話,為我們呈現了一個身負重擔的中國留日學生形象。他承擔著學業和家庭的雙重壓力,就方平甫本身來看,“內部的不安”代表著方平甫家庭的危機,生活上經濟來源受限,有時候甚至無法滿足最基本的物質生活,平時的食物基本是麥飯和野菜,可見其生活艱苦,財務危機也導致了他和妻子的矛盾,一件冬衣被老鼠咬壞都可以引起夫妻間的“冷戰”?!巴獠康拇碳ぁ敝傅氖欠狡礁υ谌毡镜纳瞽h境,他們生活在海邊,與漁家為鄰,基本上屬于生活在邊緣地帶,方平甫與自己的同學基本隔離,他的一系列活動受制于家庭,因而年紀輕輕的他便“負擔重重”。深究下去,在這篇小說中方平甫是當時大多數留日學生的縮影,他們一方面想要積極的融入日本人的生活,但不管是從外在表現還是內在修養,他們都無法真正的融入日本這個社會,因而,這些人產生了生存危機。從更深層來看,方平甫代表的更是中國這個國家當時的狀況,貧弱不堪,一方面國家內部不太平,各省軍閥割據,動亂不堪,這是“內部的不安”;“外界的刺激”指的是外國的挑釁,各個資本主義國家對中國虎視眈眈,想要霸占中國的資源。中國就像方平甫一樣,感受著內部和外部的雙重刺激,在遍地為狼的狀態下艱難的維持著生計。
還有《陽春別》這篇小說,它通過表現國別的惆悵與無奈,揭示出已經覺醒而又脆弱的知識分子,在新舊交替的歷史車輪中,在“夢醒了無處可走”的幻滅中,宣泄著自己郁積的憂患意識和人生感悟。由此產生了認同危機,即身份定位和民族認同的危機。郭沫若并沒有直接地寫中國的現狀,是借王凱云和P大教授的對話表現的:
——“我想去找點職業?!?/p>
——“中國沒事情給你做嗎?”
——“中國哪里容得下我們。我們是在國外住的太久了?!?/p>
短短三句話表達出,并不是“我”想逃離中國,而是偌大的中國已經沒有了這些年輕知識分子的容身之所,他們不得已要繼續背井離鄉。這些表達出青年知識分子內心的掙扎和痛苦。故國難存,家園已經面目全非,而自己又無能為力,這樣的祖國該拿它如何?認同危機一覽無余。
他們還共同批判了中國人重名輕實的虛無觀念:“中國人做教授,不怕在口頭上反對北政府,但是教授是要做的;不怕沒米下鍋,沒學生上課,但是教授是要做的。簡直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睂⒉糠殖舐慕淌趥兊男蜗笠詰蛑o的方式呈現出來,描繪了當時無知的大多數人猙獰的面孔。小說中還有兩處關于中國傳統文化“無”的敘述,充分說明了當時中國的畸形風氣,大家一味地追求自己的利益,對國家的災難視而不見,“他們那超然物外的神情,好像沒有注意到黃浦江頭浮著有幾萬噸的外國兵船和巨舶的光景。他們的午夢很濃,尖銳的汽笛聲,嘈雜的機械聲,都不能把他們叫醒。他們是把世界征服了。他們在和天地精神往來,他們的世界是另外一個世界。他們是返虛入混,他們是等于‘無’——世界上等于沒有他們一樣?!边@段描寫間接說明了上海租界的殖民性,批判了這些人民族意識的淡薄。他們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身份危機的產生,更別說為其感到憂愁了。郭沫若對國家的憂患和對本民族的無奈,在這篇小說中表露無遺。
相對于《陽春別》沉重的國家憂患,《Lobenicht的塔》中描述的是個人的身份焦慮問題。在這篇小說中,最不容忽視的細節就是那朵薔薇花。它直到第七章才出現,之前的內容中幾乎沒有預兆,而這朵薔薇花對康德的作用不亞于牛頓和盧梭。這朵花象征的是類似于《愛彌爾》的導向作用,是它最終引導康德得到思想境界的升華,孕育出了《判斷力批判》。在這篇小說中的康德就是郭沫若的化身,他當時正處在“思想轉換期”,也同小說中的康德一樣,處于迷茫期,因而他也在尋求屬于自己的“薔薇花”,希望自己也可以同康德一樣,在其幫助下得到人生的答案。在這篇小說中,“薔薇花”已經不再是一朵簡單的植物,它更像是一個精神導師,帶領著迷茫的人走出迷宮,尋找到正確的方向。
細節的“復義”比意象更難把握,因為它容易被忽視,很多細節看似不起眼,其實為后文的發展埋下了“復義”的伏筆。比如康德的女鄰居“時常關心我們的主人,他見了我總要問我們主人的安否?!本桶凳玖伺魅藢档碌挠押?,而這友好從何而來?根據小說的后文便得知是那朵“紅薔薇”,正是它,才使得“哲人窗外的白楊不敢再在哲人之前抬頭了?!比绻鲆暳诉@些細節,就會覺得女鄰居爽快的同意砍掉白楊樹邏輯不通。細節描寫的內容雖簡潔,但其表達的內涵卻是層次豐富,同小說的主題表達密切相關,值得人細細品味。
燕卜蓀認為“復義”是詩歌和戲劇才具有的現象,其實不然,“復義”是小說文本分析不容忽視的重點。本文在分析郭沫若小說的“復義”時,并未著眼于“復義”的類型,而是從不同層面入手,分析“復義”的作用。郭沫若的小說通過“復義”的手法,藝術呈現對國家命運的思考和個人情感的剖析以及特殊年代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通過命題、意象和細節的“復義”使得郭沫若小說“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使得小說的主題更加深刻,內涵更為豐富,閱讀過后給人一種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