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玉忠的詩

果玉忠（彝族）

新年帖

不作賤自己，不再把肉身當池塘:

養一尾尾死氣沉沉的鯉，終歸虛無

幻想中的那一躍，是多余的

當你無視窄門，跨越也是多余的

秋日已盡，你出門，抽煙，買菜

看一群不知來自何方的麻雀

在小區，在落葉將盡的樹蔭間

穿行，跳躍。同一片光陰里

也有籠中之鸝，被懸掛于樹下

而這首詩寫到中途，麻雀早已飛遠

塵土浮動，其中從來沒有虛掩的門檻

新與舊，不過是慣性的自我設障

在醫院后街

再沒有比這兒更絕望的所在：

日漸顯現人形的壽衣

刪減著陽光，蒼白晃眼；

價格各異的烏木小盒子

壓著一片陰翳；紙馬銀錠

偏白暗彩。“聯系車子拉人”

——電線桿上的陌生電話號碼

潦草狼毫對應著一個寡言車夫

沒有人能夠包票，你的彼岸

有可能是天堂，也有可能是地獄

黑心的人熱情說教：希望在別處——

與神相提并論的人，吃遍典籍

吃下張仲景孫思邈李時珍

我們的疼痛，被隱瞞，制止，淡化

一邊揪緊稻草，一邊幻想天堂

——在醫院后街

石頭

不要搬動那塊青灰色的孤獨

穿過人群，你，像一只失聲雨燕

擁有沉默，卻依然無法勝任

做一個悲傷的西西佛，只滾動自己

即使打制成兩扇相互折磨的磨

它也要在無聲的人間，選一個做驢

選另外一個做豆谷，亦或蕎麥

握得再緊，手遲早都要松開

石頭會一次次砸中你的腳，不偏不倚

不要去搬動那塊石頭，它已經轉向血紅

鏡子

在客廳的飯桌上，鏡子突然一晃

再次被他俗氣引用，嚼碎胸中——

“生活已經如此細碎，像一個

失去復原概率，發瘋的魔方”

念咒人，陷入沙發的拐角處

窗外，風還在世上路過

肯定有哭聲和淚水被吞沒，隱瞞

像是鏡子的永不服輸：想要折返

投出的匕首，幻想著一次次環抱自己

投淵，又一次次徒手拼湊滿地碎片

虛弱的人沉迷于幻術，用七十二變

用自虐的破碎，臆想以一敵百

左右互搏的魔術，在鏡中

像是一個人的真身和假體，相互為敵

骰子

幻想過一日看盡長安花

幻想過地平線背后奔出暗黑的馬

也一樣吧，三十歲之后

燈光昏暗，體內盡是模糊的殘山剩水

在漫長的爛醉期，青春，掙扎而紊亂

一盒棄之可惜的受潮火柴

你在車水馬龍的大街，點了又點

破碎復眼里，盡是收不攏的啞火

它切碎你，像一盅盅翻滾的骰子

與鏡中人為敵，直到有一天

醒悟，在扁平的無盡之刃中

我們不過等著那時辰

提防

提著啤酒邊喝邊過街的酒鬼

濃妝艷抹沒有表情的女子

他們也曾清醒過清秀過

在多年前，他們討厭過現在的自己

如今你在室內讀詩聽琴

喝下夜的燭光

——還不是，一樣

變得世故和蒼老，在一夜間

一生都在順從中虛無地抵抗和提防

我們是時光的矛和盾

去愛

去愛白霧，去愛斜坡

去愛潮汐收緊時偶爾的失重

領受那一道道紋面的閃電

慢下來，靜吞默吐

像一枚貝殼愛上沙粒的慈悲

你已見過大海于事無補的占卜

那些下墜、飛升和往事的鹽

那群磨刀人、遞刀人

以及他們的粗磨石；去愛——

扁平時光偶爾的爆裂和變奏

從此，在這繁蕪人世

你的繼承將開始有所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