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夢

陳娓

回首心路歷程，印跡著或深或淺愛的步履，總有或多或少的遺憾。人過中年后，雖然對情感日趨淡定，遐想飄絮的情懷也漸漸淡去，但平淡的生活依然催發深藏著不愿暴露的心事和心中堆積己久的情感。冥冥中又向往起天邊飄忽的云彩，不時在夢境與現實中游離。

我給她講了一個故事，是臺灣作者吳念真寫的一篇短文叫《長夢》。

某女與某男是大學同學。相戀后，女方去了英國求學。異國他鄉，縱有千般情愁和萬分思念，仍敵不過幾年的孤寂，于是她在愧歉和甜蜜中與同在英國的、父親至交的兒子訂婚了。后來，她心中的他也結婚了，新娘是他們共同的同學。但她對他的愧疚卻不曾因此消失，好像不愈的瘡，常在無法預料中隱隱作痛。三年后她的先生劈腿，于是，他們離婚了。

不幸的婚姻讓更勾起她對那段過往情感的懷念。她一直珍藏著他給她的一百多封情書，在她心中，那張笑臉依然如些熟悉，好像歲月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多少痕跡。他給寫她的第一封信，句句記得清楚，至今倒背如流。現在看來，那封信是多么聰明地裝笨，但收信的當下，她感動得淚流滿面。“…一甜美而纏綿的言語和神情或許更容易打動你的心，請原諒一個在這樣一個日子出生的呆子，他只會用簡單而愚昧的書寫方式來呈現心里已然無法壓抑的悸動和持續的、無聲的吶喊，但卻又無能想出更與婉轉、更合適的語詞，因此只好寫下這單調和貧乏的三個字一我愛你。”

最后一次看見他，是在一次政商云集的宴會上。幾十年沒見，盡管是個背影，她遠遠便看到他。他似乎也一眼認出她，雖然不停地與其他人握手寒暄，但視線一直在追尋著她。后來他慢慢走過來，伸出那雙纖細而有力的雙手時，她的心卻慌了。當她感覺到他與她握手時傳遞的某種隱秘的訊息時，忍不住以西方禮節性的擁抱，有意識地親近曾經那么熟悉的身體。他貼她著耳邊輕輕地說：”我知道……有關你所有的事，我一直都在意…”

她遞上名片，在眼淚即將潰堤之前，轉身緩緩離開。

再有他的消息時，便是關于他的訃告。

他大她二歲，今年五十初度。他已永遠離她而去了。

她有多少次想象，在異國某個黃昏的街頭相遇，夕陽下無言的對視后長久的擁抱。然后，她淚流滿面，他對她說，也許你不相信，其實這輩子，我只愛你！

她常用這樣想像下酒，常用這種想像入眠，在寂寞且感己然蒼老、愛情不再時，還有一點余溫可以擋寒入夢。

她只能都想像成在異國相逢，因為他已由一個作者變成政界要員，他很少有自己的空間，而她也奔波于世界各地，所以她只能以這樣的形式滿足自己的想像。

葬禮時，唯有這樣一個機會，她默默地跟他說：“對不起，請你相信，這輩子我最愛的依然是你。”

葬禮快結束時，她打開門來時工作人員遞給她的禮包，里面有一本書叫《字字句句都是愛》。她隨手翻一翻，是他遺孀的卷頭語：“他把大愛留給臺灣，其余的就在這里，只留給我這個幸運的女子”。而書的內容大多是當年他的夫君給她的情書，然后看到的第一封信竟然就是當年寫給自己，至今讓她倒背如流的內容：“…一甜美而纏綿的言語和神情或許更容易打動你的心，請原諒一個在這樣一個日子出生的呆子，他只會用簡單而愚昧的書寫方式來呈現心里已然無法壓抑的悸動和持續的、無聲的吶喊，但卻又無能想出更與婉轉、更合適的語詞，因此只好寫下這單調和貧乏的三個字一一我愛你。”信的落款時間比寫給自己的遲一個多月。

當旁邊的女人好心把紙巾遞給她時，她才發現自已在哭，但她不知道自己為誰哭……

說完這個故事，我們都沉默。良久，另一位朋友淡淡地一笑說：“從來不是世間無情，本就煙花易冷，人事易分。”但有夢總比無夢好，快到知天命的年紀了，留存一些美好吧，也許留在心里的才是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