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錢

西坡

每年正月初五，民俗為接財神日。我做的一件事，一般人大都不齒。若問何事，曰：數錢。

數錢？對，數錢。

或說：老兄真是有錢。我的回答是：老弟真是無識！現在哪有百萬富翁（婆）們蹺起幾只蘭花指頭噼噼啪啪數錢的？你所不幸碰到的，我敢肯定，基本上不是銀行出納就是公司財務；倘不出意外，還應該包括那些定期從銀行里提取養老金的老頭老太，只是噼噼啪啪難得聽到，至多是為驗明正身撥弄鈔票而發出的“刮刮”聲。

從數錢的境界上說，我和那些老頭、老太無甚分別：明知道就這么個數，還是要數，好比用鼠標點擊對話框里的“確定”，心里才踏實。據說，從前有個酋長將一大袋鈔票存入銀行，期滿之日，要求全部取出。數過那些有如山積的鈔票后，酋長請行員將這些錢再續存一年。行員不解：“既要續存，何必取出？”酋長說：“不先取出，怎知我的錢安然無恙？”許多人把它當作笑話，我則深表同情：取之有道，自當寶貴，何陋之有？

說起數錢，一位朋友向我大倒苦水。說是年終分得獎金，坐在辦公室的隔斷里數錢。不料老板走到跟前： “讓我幫你數數鈔票好嗎？”朋友不悅：“尋我開心？”老板正色道：“莫誤會，只不過想體驗體驗數鈔票的快感，我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我想，這個老板大概是誠懇的。現代科技已經剝奪了很多富翁參與這一人類一大快事的機會。換作我，倒是希望老板幫我數錢，因為此時手頭的錢就會替我說話：怎么樣，還沒數出個感覺來就完了吧？是否覺得數過的錢很單薄？和你賬戶里的錢不好比吧？

數錢讓人清醒，正確定位。我的財務狀況，如仿從前按財富劃成分論，要說“脫貧”嘛，是有點做作；與“下中農”倒是有得一拼；離“富農”呢，差不多是東方明珠最高到最低的兩只球之間的落差；至于與“地主”的距離，那就是城隍廟到阿爾巴尼亞了。沒有這點自知之明，行嗎？

我很羨慕有些人，數錢時兩指如得了帕金森病似的飛速抖動，節律分明，一張張鈔票仿佛蜂鳥扇動翅膀，整齊劃一，毫無差池。我數錢時則小心翼翼，搓捏吹撥，口誦默念，唯恐有失。手拙是一因，膽小也是一因——數多了，空歡喜；數少了，胸口悶。

數錢乃平生一大快事。錢雖不是什么好東西，但也不見得壞。唐張說《錢本草》云：“錢，味甘，大熱，有毒。偏能駐顏，采澤流潤，善療饑、解困厄之患……”明黃省曾《錢賦》道：“日用首先，不足而行。匪翼而騫，什伍以居。背腹相聯，虛中善受。”庶幾可以證之。又，英人約翰生說：“既會花錢，又會賺錢的人，是最幸福的人，因為他享受兩種快樂。”此話堪稱名言，然距至理，尚虧一簣。須知從賺錢到花錢，數錢乃一大關鍵，可謂三重快樂集于一身，怎能輕言放棄？

我平生經手的最大一筆款子，便是買房的首付款，好幾十萬，原想好好享受享受數錢的快樂，然后提一大袋錢，擲于售樓小姐面前，令其數到手抽筋而后快。哪知售樓小姐非常嚴肅：“我們只接受銀行卡！”眼看幾十萬之數瞬間劃入人家賬戶，失落之感，無以復加。是故，我數錢，態度莊嚴，盡管不會產生因此而手抽筋的幸福。

（摘自《人生安分即逍遙》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圖/王建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