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

陳敏

我從罪孽中被拯救出來的時候已經十四歲了。其實，我沒有得救，一種深深的愧疚感不時縈繞于心頭。

我們孩提時代，大人們總是為生活所累，很少管我們。夏天，林木茂盛的庭院外，隨處可見成群結隊的螞蟻，而我們有充裕的空閑來欺壓這些可憐的小生靈們：我們捉弄螞蟻，用樹枝阻止螞蟻上樹并有意致使大量螞蟻死亡；我們用鐵鍬挖開石頭，讓螞蟻窩暴露于天光下并將一桶一桶的水從洞里灌下去，上演水漫蟻山的游戲；我們故意掰掉大螞蟻的兩只觸角，觀看它們疼得在地上打滾；我們將小螞蟻碾得半死，再觀察它們緩醒過來，恢復正常生命……

那些兒時的惡作劇慢慢被時間侵蝕著，直到有一天，我又遇上了一只螞蟻，它觸碰了我的靈魂，讓我陷入深深自責、內疚與悔恨。

有一天，我在后坡邊的一棵油桐樹下長坐，一只很大的螞蟻爬上我的腳，繼而快速沿著褲腳往上爬，我奮力用指頭一彈，那只螞蟻瞬間喪命于我的指間。就在此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只見另一只小螞蟻趕了過來，迅速地朝四周試探了一番后逃離了現場，即刻跑到另外一只小的螞蟻身邊，用觸角與那只小螞蟻碰了碰，那只螞蟻立即有所領悟，它們倆一起跑向那只被我彈死的大螞蟻身邊，拖著它們遇難的同伴離開遇難地，艱難地沿著凹凸不平的路線向前行進，中途不時遇見溝壑和障礙物，又被一根樹枝擋住了去路，不得不繞道前行……

我靜靜地觀察著它們的舉動，兩只小螞蟻始終沒有放棄它們嘴里銜著的同伴，不管路途多么遙遠。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吧，它們終于進入了一個洞穴。

我沒有像兒時那樣一鍬挖下去，也沒有再次攪擾它們，想必那只遇難的螞蟻正在接受它們族群為它舉辦的告別儀式。關于這一點，我以前早已觀察過的：一只螞蟻不幸遇難，它的尸體終要被同伴們接回，并在它們的家園里舉辦隆重的葬禮。

從那以后，我的靈魂深處鬧了一場“革命”。我對螞蟻王國的“蟻類”族群進行了深刻的觀察與思考。

我發現，螞蟻具備很多人類不具備的能力和品質。

螞蟻從不張望遠方，它們總是謙遜地低著腦袋，在尋覓和勞作中度過一季又一季。惡人常常口出狂言：弄死一個人比弄死一只螞蟻容易。不錯，以人體量之巨大，對螞蟻來說無異于一座高山，高山坍塌，生靈焉有不猝亡之道理？然而，若公平地講，如果螞蟻的體量和人類的一般大，在螞蟻面前，人完全就是一只螞蟻了，因為螞蟻搬得起重量超過自己體重二三十倍的東西，而普通人卻只能勉強搬得動自己同等重量的物體。

螞蟻不會像人一樣抱怨。它們只是打個照面，吩咐好各人的職責，然后各安其分，任勞任怨地工作到最后一刻。螞蟻不像人那樣膽怯，它們總是勇敢無畏地攀高爬低。爬過難以計數的畏途險關，置生死于度外。

螞蟻不畏艱險，再臟的活兒，一擁而上，搶著爭著去干。

螞蟻們精誠團結，工作時默默配合，十分默契，步行時你追我趕，但卻有禮有序。它們不吵架，也很少相互斗毆。

螞蟻們有情有義，一只螞蟻受傷，三五只螞蟻扶救，一只螞蟻掉隊，總有幾只同伴回望或返身相陪；單兵出行時，螞蟻們機警靈動，反應神速，大部隊配合時，它們排山倒海，鐵陣合圍，長線轉移，擺成一字長蛇陣，不占有太多的生物地盤。

我還發現，關于很多事，我們人類并不比一只螞蟻知道的多。

愛好和平的螞蟻默無聲息地擁有自己的地盤，或田頭，或垅畔，或樹下……它們和所有鄰里相安無事，從不禍起蕭墻、滋事生非；人近我時，總是報以歡快的跳躍，人毀我時，不報復，能處則處于比鄰，不能處則遠徙他方，另謀良垣；螞蟻帝國，尊長有序，老幼有別，彼此謙讓，以犧牲一己之私欲為最高境界，共圖族群整體之發展。

螞蟻具有人類生物所遠遠不及的超級感知和預防能力，每逢干旱、水災、地震等毀滅性災害降臨前，它們都要以極其夸張的姿態，舉行盛大搬遷，以圖給麻木而剛愎自用的人類以啟示。

螞蟻如果生而為人，其品格之高潔，追求之完美，能力之強大，當讓我等直立的靈長動物十分汗顏。想到這里，我又一次為我兒時不端的行徑感到萬分羞恥起來了，對于這些小小的生靈，我是負有責任的，甚至可以說是有罪過的。寫下這些文字，希望自己的靈魂能從罪孽中得以拯救。

（摘自《青年報》 圖/高加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