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少燚
【摘 要】荷馬史詩是古希臘民族精神的傳承典范。作為《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古希臘民族精神的代表,阿基琉斯既有海洋民族為追求個人榮譽與尊嚴而形成的倫理結,又有英雄人物不甘平庸與正視命運而生成的命運倫理結。從文學倫理學角度解讀阿基琉斯英雄倫理結的形成及解構對于感受史詩魅力,了解古希臘民族精神的文化內涵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阿基琉斯;榮譽;命運;倫理結;解構
中圖分類號:I545.0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1007-0125(2018)22-0204-03
一、《伊利亞特》與阿基琉斯
荷馬史詩是古代人類文明的精髓,是古希臘的民族驕傲,由《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組成。《伊利亞特》全詩共一萬五千六百九十三行,講述了古希臘人與特洛亞人的戰爭進行到第十年時某五十天里所發生的事件。荷馬獨具匠心地安排故事圍繞阿基琉斯的憤怒展開,并敘述了憤怒的起因、后果和消解,而把其他相關事件穿插于史詩的不同卷中,既體現了詩人精心的題材裁剪和結構安排,又做到了情節的整一性。
作為史詩著力刻畫的一個英雄典型,阿基琉斯占了將近一半《伊利亞特》的篇幅。后人但凡談及荷馬筆下的英雄,阿基琉斯不可或缺。正如學者Ernst指出,與其說人們迷戀《伊利亞特》,不如說人們更為迷戀史詩中那激動人心的部分,這一核心部分只關乎阿基琉斯——“他的勇氣、力量、道德準則、飽滿的激情和他的死亡”[1]。而他所有的勇氣、道德準則、激情以及死亡等英雄倫理觀都和其憤怒的起因、后果和消解緊密相連。因此,分析阿基琉斯英雄倫理觀背后的不同倫理結(ethical complex or ethical knot)及其解構對于了解史詩本身以及古希臘民族精神的內涵有著重要意義。
二、阿基琉斯的倫理結及其解構
從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視角看,幾乎所有文學文本的倫理結構中都存在著一個或數個倫理結。“文學倫理學批評的任務就是通過對文學文本的解讀發現倫理線上倫理結的形成過程,或者對已經形成的倫理結進行解構”。[2] 借助聶珍釗教授關于倫理結的理論,分析《伊利亞特》中阿基琉斯不同倫理結的形成,可以進一步探究荷馬筆下英雄形象的精神實質。
(一)榮譽之結
大哲學家黑格爾說過,一提到希臘這個名字,在有教養的歐洲人心中,自然會喚起一種家園之感。[3]這種家園感蘊含了古老的希臘文化因子,這些希臘文化因子即荷馬筆下英雄的典型特征:驍勇善戰、追求卓越、重視個人榮譽。《伊利亞特》中阿基琉斯的兩次憤怒是其重視榮譽的集中體現,也是探索其倫理結中榮譽之結的線索。
在《伊利亞特》第一卷中,詩人如下開篇,“女神(指文藝女神繆斯——譯者注)啊,請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致命的憤怒。那一怒給阿開奧斯人(指古希臘人——同上)帶來無數的苦難,把戰士的許多健壯英魂送往冥府,使他們的尸體成為野狗和各種飛禽的肉食,從阿特柔斯之子,人民的國王(指希臘聯軍統帥阿伽門農——同上)同神樣的阿基琉斯最初在爭吵中分離時開始吧”。[4]當統帥阿伽門農要占有自己心愛的女奴布里塞伊斯時,阿基琉斯憤怒到想要殺掉自己聯軍的統帥。沖冠一怒為紅顏,早在古希臘英雄時代已實踐了這一點。在阿基琉斯眼中,這位“紅顏”不僅是自己的女奴,自己的戰利品,更是代表了自己的榮譽與尊嚴。
通讀《伊利亞特》,讀者從字里行間都可以感受到古希臘英雄們無時無刻不在為爭取榮譽和尊嚴而戰,甚至可以這樣說,榮譽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與神一樣崇高,是他們的價值所在。阿基琉斯曾大罵阿伽門農:“你這個無恥的人,這個狡詐之徒……你竟然威脅我,要搶走我的榮譽禮物”[4]。他還向母親哭訴:“母親啊,你既然生下我這短命的兒子……就該賜我榮譽,卻沒有給我一點,那位權力廣泛的阿伽門農侮辱我,他親自動手,搶走我的榮譽禮物”[4]。他滿腔憤怒,獨自坐在海邊,既不去參加可以博取榮譽的集會,也不參加戰斗,留下來黯然傷神。可見,榮譽感在他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地位。阿伽門農的行為極大地傷害了他的榮譽感,貶低了他的價值,是莫大的侮辱。面對這個倫理兩難的問題,出于全軍利益考慮,阿基琉斯被迫做出了自己的倫理選擇——答應了阿伽門農這一“無恥之人”的要求。這種違背古希臘人倡導的正義倫理原則的行為等同于在阿基琉斯傷口上重重地撒鹽,他征戰沙場獲得的榮譽感化為烏有。一怒之下,他退出了希臘聯軍,不再效力于阿伽門農。這是史詩中阿基琉斯的“一怒”。這一憤怒背后是嚴重的心理創傷,已形成了其關于榮譽的第一個倫理結。
阿基琉斯的退出使希臘聯軍實力銳減,連連失敗。軍中所有作戰勇敢的將士,都被槍矢擊中或射傷躺在船舶里,最終連主帥阿伽門農也中了槍。為了挽回頹敗的局勢,阿基琉斯的好友帕特羅克洛斯借了其征戰的鎧甲,代其上陣。他瘋狂地追趕特洛亞人,致使特洛亞人潰不成軍,一度鼓舞了軍心,重振了士氣。但戰場上英勇的他已然忘卻了阿基琉斯不可戀戰的告誡致使他受傷后被特洛亞主將赫克托爾追殺,“一槍刺中他的小腹,槍尖一直把身體穿透,他砰然倒地,阿開奧斯人無比悲傷”[4]。代友出戰陣亡,戰死后尸體連同鎧甲一同被搶走,這一消息使阿基琉斯再次勃然大怒。此為阿基琉斯的“二怒”,也是他關于榮譽的第二個倫理結。在荷馬時代的戰爭中,鎧甲和戰利品女奴一樣是榮譽的象征。阿基琉斯的鎧甲并非普通戰爭裝備,是在其母親忒提斯的懇求下,技藝精湛的天神赫菲斯托斯精心鍛造的,是世上獨一無二的鎧甲,象征著阿基琉斯獨特的榮光。但是,“帕特羅克洛斯倒下了,激戰圍繞著他那裸露的尸體,赫克托爾剝走了他的鎧甲”[4]。摯友的死亡、鎧甲的剝奪將阿基琉斯對阿伽門農的極端憤怒變成了對赫克托爾報復的極度渴望。赫克托爾對帕特羅克洛斯的所作所為使阿基琉斯感到自己作為英雄的榮譽與尊嚴蕩然無存,他無法容忍對自己榮譽這么“赤裸裸的挑釁和蔑視”。于是他決定摒棄前嫌,和阿伽門農攜手上陣發泄對赫克托爾的憤怒。
對女奴布里塞伊斯的搶奪和占有,對摯友帕特羅克洛斯的殺害和侮辱不僅影響了阿基琉斯一直以來的名譽,而且讓他的榮譽和尊嚴大打折扣。對于第一個榮譽之結,他選擇退出戰爭,但他的離去并非永遠退出戰場,而是在海邊默默地關注戰況,直至好友的離開(第二個榮譽之結)讓他有了新的時機與理由重返戰場。他的斗志、他的血性再次被激發,他得以再次為榮譽而戰。因此,阿基琉斯重新踏入戰場的行為既解構了榮譽喪失這一倫理結,又為全詩情節的充實與豐富奠定了基礎。
(二)命運之結
荷馬在史詩開篇已經提到過他要刻畫的主人公是“神樣”的阿基琉斯。從出生來看,他是人神一體的。阿基琉斯是英雄佩琉斯和海洋女神忒提斯的兒子。他出生時被母親抓住腳踵倒浸在冥河之中,除了沒有浸水的腳踵之外,渾身上下刀槍不入。因此,他性格剛毅、叱咤風云、敢于同命運抗爭。好友帕特羅克洛斯的死讓他體驗到一種作為命運共同體的死亡,英雄渴望出場,渴望重新掌握象征英雄榮譽與尊嚴的話語權。從缺席的“他者”成為了在場的“主體”人物,仿佛阿基琉斯的生存只是為了享受殺死赫克托爾贏回榮譽的那一刻。但當他決定上戰場殺死赫克托爾為摯友報仇時,神諭再次在他耳邊響起:“選擇安逸的生活,會默默無聞,但卻可以獲得長壽;選擇不甘平庸的生活,會贏得榮譽與尊嚴,但卻無法頤享天年”。面對類似于“to be or not to be”的兩難命運抉擇時,常人會有猶豫、踟躕、徘徊甚至輾轉反側,而追求卓越、不甘平凡的阿基琉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后者,選擇了向死而生,勇敢地正視自己的命運。這是命運帶給他的倫理選擇,也是命運造就了他的第二種倫理結。
文學倫理學認為,人類的倫理選擇是由斯芬克斯因子的博弈所決定的。所謂“斯芬克斯因子”其實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人性因子(human factor)和獸性因子(animal factor)。這兩種因子有機地組合在一起,其中人性因子是高級因子,獸性因子是低級因子,因此,前者能夠控制后者,從而使人成為有倫理意識的人。[5] 簡言之,人性因子代表理性,獸性因子代表原欲。摯友的死亡使得阿基琉斯“暫時性地”失去了理智,強烈的復仇欲望讓他身上善良的一邊被分離出去,獸性因子代表的非理性意志無法受到約束,他變成了一只殘忍的冷血動物。
阿基琉斯認為對于摯友的死亡自己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重視友情和義氣的英雄倫理觀促使他銳不可擋地沖向赫克托爾,結束了赫克托爾的生命,將其尸體拴在馬后倒拖回了營帳,殘暴地羞辱其尸體,并殺害了十二名特洛伊青年為好友祭奠。和赫克托爾的決戰使阿基琉斯的原欲和英雄張力得到釋放,血氣得到平息,憤怒得到消解。這一決戰過程不僅僅是贏回榮譽和尊嚴之舉,也展現了他向命運挑戰的勇氣與魄力,解構了阿基琉斯的命運倫理結。
意大利近代思想家維柯認為,希臘人把英雄所具有的一切關于勇敢的屬性都歸結在阿基琉斯一個人身上。[6] 荷馬讓阿基琉斯在開篇不久就處于故事缺席的狀態,讓讀者在英雄沉默之后就一直等待英雄的出場,直到史詩結尾才響應了讀者的號召,而且一復出就可以扭轉乾坤,帶給對手毀滅性的打擊,足見阿基琉斯作為全詩頭號英雄的地位。但是,凡人必死是荷馬史詩始終貫穿的主題。從這個角度上講,阿基琉斯成了命運的注腳,聽從內心的召喚注定了他的出戰是一次孤獨的行軍,就像一棵孤獨地在深夜看守心靈月亮的樹,命運使他成為了一名悲劇英雄。阿基琉斯全身上下除腳踵外刀槍不入,而在交戰中,敵人的箭矢恰好射中了他的腳踵——那唯一沒有被冥河水浸沒的部位,不知是荷馬獨具匠心的安排,還是命運之神的必然結局?死亡是人類無法逃離的倫理命題,即使英勇如阿基琉斯也不例外。阿基琉斯是希臘民族精神的十足代表,但“阿基琉斯之踵”這一機智的隱喻體現了古希臘人對民族英雄的辯證思考:在肯定英雄價值的同時,諷刺在追求榮譽和尊嚴的過程中,對自己原欲和血性無限放縱的英雄們,等待他們的將是死亡的終極命運。
三、結論
在古希臘人的觀念中,榮譽是可以用物質財富來衡量和評判的。因此,無論是戰利品女奴,還是摯友的生命,抑或是自己的鎧甲,都不容有損。這些人或物與榮譽相關,被搶奪/被傷害就等于榮譽受損,阿基琉斯的榮譽之結由此形成,解構這一倫理結的“兩次憤怒”使得阿基琉斯重返戰場,不懈地追求榮譽與尊嚴。但是,在命運和生死之間,英雄們寧愿選擇正視自己的命運,向死而生,在命運之神的召喚到來之前英勇戰斗,毫不畏懼,使短暫的一生最大限度地閃耀出力量、進取、奮斗以及榮譽之光,成就“不朽的死亡”,這是阿基琉斯對命運倫理結的解構,也是古希臘民族精神的永恒魅力。
希臘是西洋文化之母。作為海洋民族,古希臘人下海經商或做海盜等富有冒險精神的生活方式賦予了他們崇尚力量與征服、追求個人榮譽與尊嚴、注重現世生命價值等獨特的民族性格和文化價值觀。阿基琉斯對個人榮譽與尊嚴的追求與捍衛彰顯的是古希臘的民族精神,但“阿克琉斯之踵”這一致命弱點體現的是古希臘人對自我民族精神的辯證認識和深刻反思。
參考文獻:
[1]Breisach Ernst.Historiography:Ancient,Medieval,Modern[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52.
[2]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基本理論與術語[J].外國文學研究,2010(1):20.
[3]姜守明,洪霞.西方文化史[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4.12.
[4]荷馬.荷馬史詩·伊利亞特[M].羅念生,王煥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1.7.15.403.434.
[5]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倫理選擇與斯芬克斯因子[J].外國文學研究,2011(6):5.
[6]維柯.新科學[M].朱光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