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賦
【摘 要】本文以《暗戀桃花源》和《戀愛的犀牛》兩部戲劇為例,探討了戲劇中悲喜相間的審美效果以及在戲劇創作中如何將悲與喜兩種情感色塊進行合理拼貼形成更具魅力的藝術作品。
【關鍵詞】戲劇;悲喜;拼貼藝術
中圖分類號:J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1007-0125(2018)22-0011-02
《暗戀桃花源》和《戀愛的犀牛》分別是臺灣戲劇導演賴聲川和先鋒戲劇導演孟京輝的代表作。兩部戲劇自誕生之日起,就掀起了戲劇界的觀劇熱潮。作為引起當代中國觀眾強烈情感共鳴的兩部戲劇,它們在戲劇構成上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在悲喜交錯的情感色塊拼貼間,展現極大的藝術魅力,帶給觀眾強烈的審美快感。
《暗戀桃花源》首次公演于1986年。劇情講述的是,因劇場工作人員的失誤,有兩出戲劇的彩排時間發生了沖突。一出《暗戀》為現代悲劇,一對相識于戰亂的戀人因戰亂而離散,經過四十年才得以重逢,當年美好的愛情也早已在世事變遷中化為幻夢。另一出是古代喜劇《桃花源》,捕魚人老陶因妻子的背叛而離家出走,誤入桃花源,開啟了一段輕松寧靜的生活,但始終惦念妻子,當其再回到家時,妻子早已改嫁,過著瑣碎困頓的日子。面對無聊賴的現實,老陶再次踏上了尋找桃花源的路途。
戲劇如何實現悲喜之間的自如轉換?一方面是主線索的設置。兩出劇因為劇場工作人員的疏忽被安置在了同一時間進行彩排,戲劇的主線就成了兩出戲劇為彩排而進行的場地之爭,彼此間的爭奪、干擾就構成了悲喜之間的交錯、轉換。如第一幕,《暗戀》劇中主角云之凡與江濱柳正互訴離情,《桃花源》劇組即開始了上場安置道具,云之凡與江濱柳的對話伴隨著后場的嘈雜聲,悲劇情節由此逐漸向喜劇過渡。直到《桃花源》劇組與《暗戀》劇組正面交鋒,致使《暗戀》劇組以去找管理員為名暫時退出舞臺,戲劇完成了由悲到喜的轉換。
而當《桃花源》劇組正熱熱鬧鬧進行排演,觀眾正陶醉于演員夸張滑稽的動作、幽默詼諧的臺詞時,《暗戀》劇組又拿著租約回到了舞臺。此后兩個劇組你來我往,輪番上臺,劇情就實現了在悲與喜之間的交錯發展。
除此以外,戲劇還設置了兩條副線,一條是《暗戀》劇組導演的指導與說戲;另一條是在劇場中不時出現找人的時髦女人。這兩條副線也構成了悲喜轉換的實現因素。在交錯纏繞中,兩出劇均完成了各自劇情的延續與發展。
孟京輝的《戀愛的犀牛》創作于1999年,講述的是犀牛飼養員馬路追求女鄰居明明的故事。馬路狂熱地愛著明明,明明卻狂熱地愛著不羈的藝術家陳飛,馬路用盡各種方法想得到明明的愛,卻一次次受盡折磨乃至陷入絕望。最后,馬路在瘋狂中綁架了明明,殺死了犀牛圖拉,將圖拉的心和自己一起獻給了明明,然而得到的仍然是無望的回答。
對于這樣一部愛情悲劇,導演讓觀眾在眼淚與歡笑中完成了一次奇妙的審美體驗。如何在悲劇情節中穿插喜劇成分呢?如戲劇的開端,第一次展示馬路的性格時,廣告員“牙刷”向馬路和馬路的朋友推銷產品,遭到了馬路的朋友黑子與大仙的戲弄,以及馬路的“認死理”“較真兒”。這一情節一方面暗示了馬路性格中的偏執;另一方面以演員戲謔滑稽的臺詞嘲諷了社會中虛假蠱惑性的推銷手段,讓人忍俊不禁。此類的“插科打諢”還有很多,如馬路為追求明明想盡一切辦法,甚至去報名參加戀愛培訓班,培訓班內卻是裝腔作勢、故弄玄虛的老師和一群有著各式情感問題的學員。戲劇動作具有游戲性、寫意性、戲仿性、組合性,帶給人驚奇的視聽體驗,產生了強烈的審美效果。馬路投身于戀愛培訓班中,雖然也配合著其他人完成幽默滑稽的表演,但內心仍固守著自己的愛情與堅持,因而不管朋友如何反對、如何規勸,馬路在追求愛情的不歸路上越走越遠。就這樣,眾人組成的朋友圈構成了喜劇的多樣成分,馬路與明明執著的愛情構成了悲劇的情境,悲喜之間穿插轉換,螺旋前進。
從上述對照中,我們可以看出,《暗戀桃花源》與《戀愛的犀牛》兩部劇作都是悲喜相間的戲劇作品,悲喜兩種情感色塊的拼貼是劇作的共同特征。對于這種拼貼,兩位導演有著相似的認識,賴聲川說:“我的作品中一直有‘拼貼的概念,其實劇場本身就是拼貼的藝術。《桃花源》有許多華麗的東西,不斷掉下來,落在《暗戀》當中,《暗戀》的感覺、視覺、內容、思想,都是這些東西。”“我一向認為悲劇、喜劇絕非反義詞,而是一體之兩面。”“我認為,當情感激烈到一個程度,再用另一個方式來嘲諷這種激烈,更能達到凈化的目的,產生更高的境界。”[1]
孟京輝則說:“我覺得戲劇一定要嚴肅,這是特別重要的一點,另外一點,一定要幽默。這兩點必須聯著,有了嚴肅,這個戲劇有了幽默,我覺得就是好的戲劇的一個標志一個品質。”“我們就是在認真做自己的事情,任何事情要嚴肅,有了自己的這種嚴肅,我覺得那才是做戲劇的一個根本。所以我覺得要嚴肅,但是在嚴肅當中有時候會把人的神經給繃著,所以一定要幽默。”[2]
從兩位導演的戲劇觀念中,我們可以認識到,他們對悲喜相間的戲劇風格都有著自己主動的藝術追求。這種悲喜互生的戲劇打破了西方悲劇、喜劇的嚴格界限,也不同于“正劇”的概念。戲劇中悲喜色塊的拼貼形成了戲劇情感色素的“互惠”結構,將以往傳統戲劇中那些刻板化了的情感呈現模式改變為曲折多變的情感流程,悲與喜兩種戲劇力量同時傳達給觀眾。觀眾在戲劇的多角度敘事中,感受到強大的戲劇張力,審美心理也伴隨著劇情在悲與喜之間自如轉換,由此獲得極大的藝術享受。
這種悲喜相間的戲劇藝術之所以受到中國觀眾的喜愛,也因之契合我們的民族審美心理。與西方傳統戲劇悲劇與喜劇的二元對立、界限分明的特點不同,我國傳統戲劇多具有“喜怒哀樂融于一爐”的豐富情感意蘊。《牡丹亭》《還魂記》這些中國傳統戲劇都是悲喜相間的戲劇典型。甚至在《竇娥冤》這樣的經典悲劇作品中,都有像“張驢兒告狀”等喜劇情節的穿插。有人認為,悲喜相間的戲劇風格之所以能引發中國觀眾的審美快感,是因為“中國人的審美心理機制蘊含著樸素的辯證法。集中表現為情感的多味性、相間性、悲喜的轉換挪移。”[3]“這既是儒家積極入世的現實態度,又帶有道家陰陽相激、剛柔相濟的哲學意蘊,可以說是一種民族傳統心理的積淀。”[4]
當然,悲劇加喜劇并不等于悲喜劇。悲與喜的交替穿插未必都能收到“和諧”的藝術效果。“悲喜劇是創作起來最困難的戲劇種類,因為它不能非常自然地將幽默、歡樂、與雄偉莊嚴非常一致表現出來。”[5]如果只是隨意地在悲劇中加入插科打諢的戲劇情節,或是在喜劇作品中生硬套入悲劇因素,只會顯得矯揉造作,破壞戲劇的同一風格,弱化戲劇的審美效果。悲喜并置要達到“平衡”而“和諧”的審美效果要講究合度中節,對立統一。
如果是為情緒調節而插入的喜劇或悲劇因素,應以不妨礙戲劇的主情節發展、不影響戲劇的主題表達、不破壞人物的整體形象為原則,把握好插入的力度。如果是為形成映襯而構造的悲喜交錯,就要找準對稱點,把握好悲喜張弛節律和主情感線條的發展走向,起到以喜襯悲或以悲襯喜的戲劇效果。如果是要將悲與喜融合為一體,作為一體之兩面來展現,就要讓悲喜形成互文結構,互相依存、互相滲透、互相轉化。
回到劇作本身,我們看到,《戀愛的犀牛》悲與喜的拼貼結構悲劇是主線,喜為襯托悲而穿插其間,主人公馬路對明明的愛、追求和無望的結果構成了整個戲劇的主情節鏈。從馬路遇見明明愛上明明,到為愛受盡折磨,一直到綁架明明殺死圖拉,悲劇的主色調越來越明晰,向情感高點發展的悲劇線條隨著劇情漸漸上揚,直到全局的高潮,悲的情感也達到了頂點。戲劇的這一主情節與全劇表達的主題統一,男女主人公的形象在劇中性格鮮明且前后一致,悲劇情節發展到高潮時,主人公為愛不顧一切的決絕與勇氣,成為一種激蕩全場的力量。劇中喜劇成分,則起到了襯托、映照悲劇成分的作用。如廣告員推銷產品一段,解釋了馬路的偏執性格,正因如此,他才會投身在對明明的愛戀里難以自拔。“戀愛培訓班”學員與老師的眾聲喧嘩,揭示了社會各種庸俗的愛情觀,這也和馬路執著于愛情,以愛為信仰的堅持形成鮮明的對照。
也有一些喜劇成分與主題不直接聯系,如眾人各式組合形成的喜劇效果,借助臺詞對社會各種丑陋與陰暗進行揶揄和諷刺等,但這些喜劇成分的穿插并未妨礙到戲劇的主題表達,而是以適當的力度對觀眾的情緒進行了調節,沒有讓觀眾在持續緊繃的狀態下進行悲劇體驗,而是讓觀眾在張弛錯落的節奏下積蓄悲劇的心理能量,直到高潮時驟然釋放。
《暗戀桃花源》則是悲喜融合的典型。悲與喜兩個情節線交錯纏繞,曲折并行。《暗戀》與《桃花源》兩個故事在結構上呈現出互文結構。在《暗戀》中,江濱柳心中的云之凡以及屬于過去的美好記憶就是他一直求索的“桃花源”。而《桃花源》中的人物間也存在著愛的多層關系。春花雖與老陶是夫妻,卻不安于現實,憧憬著與袁老板的美好愛情。這種理想與現實的對峙,同樣也構成了江濱柳的內心情感矛盾。《暗戀》里愛求而不得,空留惆悵;《桃花源》里愛求而得之,亦是悲涼。江濱柳理想的愛戀只有在想象的“桃花源”中才永遠持有“山茶花”一樣的美麗。遇見現實,是早已嫁做人婦的云之凡和四目相望的悲涼惆悵。在《桃花源》中,春花可以與袁老板幸福相依,甚至可以與老陶三人共享幸福。而在現實中,即使背棄老陶爭取到與袁老板廝守的權利,得到的也只是雞毛蒜皮,今不如昔。悲與喜,兩相映照,互相補充、互相滲透,形成和諧統一的整體,讓人在兩種情感的體味間不斷變換,使人從感性—喜劇的快感,進入理性—悲劇的美感,從感覺上的可笑進入思索后的可悲,實現認識上的飛躍。
《暗戀桃花源》與《戀愛的犀牛》代表了兩位導演在戲劇創作中如何將悲與喜兩種情感色塊進行合理拼貼形成更具魅力的藝術作品的深入思考。
參考文獻:
[1]鴻鴻,月惠.我暗戀的桃花源[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
[2]黃愛華.孟京輝先鋒戲劇論析[J].文藝爭鳴,2009(11).
[3]梁一儒.悲喜并至 苦樂相錯(上)—中國人審美情感發微[J].陰山學刊,2002(02).
[4]王季思.悲喜相乘—中國古典悲喜劇的藝術特征和審美意蘊[J].戲劇藝術,1990(01).
[5]冉東平.從傳統悲劇與喜劇的夾縫中破土而出—淺談悲喜劇的生成與審美價值[J].解放軍藝術學院學報,20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