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勇
許多年來,我一想到那個地方,想到那個可怕的畫面,就驚悚起來。
在我們黔北老家的大山上,生長著一種叫鹽膚木的果子,可入藥,學名叫五信子。9月成熟,二十幾元一斤,如果摘到一斤,就是半年的學費。這項成果還得歸功于我父親,他年年都去摘至少七八斤果子來賣,可以作為我和弟弟的學費,還可以為家里辦點其他事。這在當時艱苦的條件下,如抓到一棵救命的稻草。
13歲那年秋天,一個周日,我向父母說我出門去割草,其實是盤算著到山上摘果子,想給他們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天剛破曉,我便帶著鐮刀,背著背簍,向山頂奔去。 要想到達那里,還必須得循跡而行,也就是常人踩出的一條山路。我內心裝著忐忑,聯想著事物的豐富性,腳上有一種向上的勁頭,仿佛那果子就掛在我頭頂,給我提供精神上的莫大支柱。途經六十度沙地小道,翻過幾座山梁,接近森林邊緣,荊棘和雜草擋住了去路,我揮動鐮刀,斬斷刺蓬。每次致命一砍,露水和昆蟲都紛紛逃散。我赤著的腳掌,老繭與土地都變得極為相熟。一個少年的心思與影子,慢慢隱形于森林。幾只蝴蝶在我前方的樹葉上飛來飛去。忽然想到母親曾說過,出門在山野看到蝴蝶,預示著好運將至。想到這兒,心里暗暗高興起來,以為今天一定是個大豐收。不知名的鳥在飛撲和鳴叫。樹木和我好像在變幻著迷陣。沒有指南針,那片鹽膚林就是我的方向。
山風已經被擋在樹林外。接近目的地,汗水流光了,鐮刀和我都想歇一歇。我躺在腐朽的樹葉上,思緒與葉子翻著雜陳的跟斗。我猛然翻身坐起,朝向那片林子望去,紅紅的果子,無限歡欣啊!可定眼一看,那片樹木生長在一個斜坡的橫斷面上,下邊是萬丈懸崖。我幾次想放棄,但又不甘心失去學費。
有時候,恰恰是為實現夢想的可能性,才使生活變得冒險變得有趣。
我小心地拉著樹藤,慢慢往下一步一步走去。頭腦里閃現掉下懸崖的畫面,心在開始狂跳。不知道什么東西絆了我一下,身體一下失去了重心,整個身子像一片輕盈的樹葉,無聲地飄了下去。好輕啊!無遮無擋的一剎那,我想到父母、親人,恐怕永世也找不到我的白骨。等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騎在懸崖邊的一棵小松樹上,手里還緊緊地捏著鐮刀,整個人處于虛幻的狀態。生命在那一刻鐘,是多么的脆弱啊!
我騎在松樹上,往左往右往上都使不上力。身體仿佛是空的,手和腳都麻木。我心想,這下怎么才能返回安全的地方?如果再這樣耗下去,怕是體力與精力全都耗完了,沒摔死,得等死。在絕望轉變為求生的欲望中,我側轉身用鐮刀將身后的土層一點點挖空,好用來踏腳。挖第一個腳踏孔并不順利,因為身子是側著的,使不上勁。而且斜坡上的土層與莊稼地里的土層是兩回事,里邊根須特別多,加之爬山用去了不少力氣,再被這一摔嚇得魂掉了半截。每使一次力,都感到非常困難。再困難也得慢慢挖,因為這個踏腳孔決定了我的生死,我在心里不停地給自己鼓勁打氣。大概挖了半個小時,才將第一個孔挖好,我用力將身子向上托起,一只腳踏在孔上,另一只腳蹬在松樹上,一只手抓住邊上的藤蔓,一只手用鐮刀挖孔,依次交替往上挖。小草、樹木,仿佛都在離地面一毫米處,而我,總感到離希望是那么的遙遠,這個求生的過程,艱難而曲折。
黃昏時,我從死亡線上爬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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