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呈明
兩間土坯房,三面土圍墻,這便是我最初記憶里的家。
母親說,當初,是沒有院墻的,沒有院墻不是一個完整的家。所幸的是莊稼人有的是力氣,鄉下最不缺的是黃土。每天天不亮父親就駕上排車,去村南的荒地或者溝邊拉上一車土。晚上收工回來再捎上一車土。日積月累,在屋前存下了小山似的一大堆黃土。
過了年,趁著農閑,還有沒吃完的過年飯,便開始動工了。
先用尺子左右前后丈量了一下,仔細地畫了線,然后用杵頭夯實了地基,鋪上一層石頭兩層老磚,在老磚上支好用兩塊木板做成的模子。土不能太干了,太干就打不到一塊,影響堅固;也不能太濕了,太濕便砸成了泥。把不干不濕的土均勻地倒進支好的模子里,然后抄起杵頭,用力夯實。拆下模板,再支上,母親填土,父親夯實,就這樣一點一點朝前趕,一層一層地往上打,周而復始地重復著單調而繁重的程序。待到三面院墻建好,一個春天便過去了。
三面簇新的土墻圍繞著兩間土坯房,散發著泥土清新的味道,于是便有了家的模樣,有了家的溫暖。土墻一人多高,墻頂苫上了黃麥草,如戴著斗笠的鄉下老漢,更顯得古樸厚道。
在西南方向留下一個兩米多的豁口,這就算大門了。豁口的兩邊分別栽上一根壯實的木柱子,這就是門框。用樹枝編就的籬笆門,門上隨便系了一根鐵絲,出門就把鐵絲掛在門邊的木柱子上。即便是這樣,十多年來也從沒有少過什么東西。
家鄉的土質性黏,適合做土墻。幾乎每家每戶都用黃土夯實壘墻,這種墻又名“干打壘”,既經濟又實用。鄉下人不僅把莊稼侍候得好,做土墻更是呱呱叫。圍著村子轉一轉,每一家的土墻都打得板板整整的,樸拙中透著堅實,像極了鄉下人的性格。土墻,是村子里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春天,土墻上長出了一些說不上名字的小草,綠油油的,惹人憐愛。春深了,有的小草還盛開了一朵朵漂亮的小花,在和煦的春風中微微飄搖著,給樸拙的農家小院增添了一簇亮麗的色彩。
夏天,母親種下的眉豆早早爬滿了土墻,纖細的眉豆秧,每天都有嫩嫩的牙尖冒出來,像極了調皮的孩童,在燦爛的陽光下,躍動著,躲閃著。
秋天是金色的,中秋時節,金黃的玉米便掛滿了屋檐、樹杈。父親還別出心裁地將玉米掛上了土墻,于是,土墻也變成了金燦燦的顏色。那早就占領了土墻頂上的眉豆秧盛開了一嘟嚕一串紫色、白色的眉豆花,結出了嫩生生、綠瑩瑩的眉豆,在涼爽的秋風中盡情地蕩呀蕩。
收完了秋,掰完了玉米的秸稈被拉了回來,這可是一家人大半年的燒柴。父親把它們捆成了一個個結實的秫秸捆,就順勢靠在院外土墻上慢慢晾曬,這也成了野小子們藏貓貓的好去處。放學回到家,把書包一扔,抓起一個地瓜干煎餅,一邊咯喳咯喳地嚼著,一邊跑出去和早就約好的小伙伴們鉆進玉米秸底下玩起了藏貓貓。
冬天的土墻根是最熱鬧的。忙碌了一整年的人們終于可以不用再忙乎農田的活計。吃過了早飯,待到太陽慢慢爬上了村頭那棵最高的楊樹梢,便三三兩兩地聚攏到土墻根前,有的袖著手,有的吸著煙,有一搭沒一搭地嘮著嗑,扯著閑篇。老年人愛打盹兒,聊著聊著便睡著了,頭還一點一點的,好像是挺佩服哪一個人似的。女人們則靠著土墻做著永遠也做不完的針線活。唯有孩子們,潑皮的在土墻根撒著歡兒,文靜點的便拿著一小塊木炭,在土墻上或寫幾個字,或畫一幅畫,至于是什么內容,那全憑當時的心情。
兒時的我最鐘情于土墻根。那個年代農村沒有什么娛樂項目,早早吃罷了晚飯,一幫子流著鼻涕的半大孩子們便聚攏在土墻根前擠老油。齊齊地排在土墻前,你靠著我,我挨著你,嗷嗷叫著,使勁地擠,于是擠出了汗,趕跑了寒冷。但是,衣服上也留下了一層墻上的塵土,成了淘氣最有力的罪證。回到家,母親作勢高高揚起手掌,落下來卻輕輕拂去了滿身的塵土和草屑。
說不定哪一天的清晨,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覆蓋了小村,土墻也戴上了厚厚的棉帽子。待到天放晴了,冬日的陽光照射在土墻頂上,潔白的雪閃爍著亮晶晶的光芒。整個的小村一片銀裝素裹,簡直就是玉潔冰清的童話世界。雪慢慢融化,滴下的水變成了長長的冰溜子,順著土墻望去,便盛開了一排溜的冰晶花。
慢慢地,這堵墻隨著歲月的加深變得老態龍鐘,墻體嚴重剝離,出現了多處的斷裂。即使是這樣,它依然為老屋遮擋著風寒,守候著故鄉的這片土地。
責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選自《外國黑白插圖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