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杭大運河上的古碼頭曾經何其興盛,朝鮮漢學家樸趾源《熱河日記》有一段記述為雄隆景:“至河邊,河廣且清,舟楫之盛可敵長城之雄,巨舶十萬艘皆畫龍,湖北轉運使昨日領到湖北粟三百萬石。試登一船,略玩其制度。船皆長十余丈,以鐵釘裝造。船上鋪板,建層屋,谷物皆直瀉于船艙中。屋皆是飾以雕欄畫棟、文窗繡戶,制如陸宅。下庫上樓,牌額柱聯,帷簾畫畫,渺若仙居……船旗大書“浙江”“山東”等號,沿河百里之間密若竹林。南通直沽海,自天津衛會于張家灣,天下船運之物皆湊集于通州。”
我曾去過京杭大運河的四個古碼頭:揚州東關古渡、蕭太后河運糧碼頭、北運河漕運碼頭、通惠河張家灣碼頭。在我印象中,這四個碼頭雖然都在進行保護與修復,但有三個碼頭都很清冷、蕭條,早已不復當年“帆墻林立人如蟻”“萬國梯航滿潞川”的情景了。究其原因,隋唐至明清,船運一直是商家主要貨物流通方式,明清以后,陸路通達,船運日漸蕭條,現代交通極速發展,最終導致水運走向衰落。古運河的商業價值也從運輸功能轉為現在以旅游觀光為主。所到之處,各地政府都在加快古運河的保護開發,以期使它們不至于在時光中消失不見,無跡可尋。如同大浪淘沙,我見到的這四個古渡口都飽受滄桑,無一不見證漕運的繁盛衰替。
先說東關古渡。今日揚州統一規劃后的運河兩岸風光綺麗,運河邊遍植綠草紅花,水映綠影,風光無限,已經形成一條運河旅游風光帶。離漕運起點不遠處,我看到一塊巨大的牌坊立于運河河岸,“東關古渡”四個油青大字赫然在上。一漢白玉石碑立于牌坊左側,上刻“古運河遺址點”幾個字。晨光中,東關古渡消失了從前的水馬船聲和人潮沸騰,古老的運河在我身邊緩緩流淌,渡口沒有商船停靠,沒有商賈貿易,只看到兩三個早起鍛煉的老頭沿河慢跑。青翠樹影點綴隔河紅花,倒映于鏡子般平靜的運河之上。這里看不出流水的去向,只有運河階梯下面灰色石墻上記載著東關古渡曾經的興盛:“東關古渡是運河最重要的碼頭之一,有渡船通往對岸洼字街。舊時從水路、陸路來揚州多在此上岸,進入揚州城。古渡附近因此成為了鹽商大賈的聚居地,店鋪鱗次櫛比,白天喧嘩、夜晚笙歌,一派繁鬧景象。”我見到的東關古渡僅是藏于瘦西湖的一處小風景,用寧靜和舒緩形容此處倒是恰當不過。
再說通州三個漕運碼頭。通州是京杭大運河北端,是北運河的起點,但不是各種船運物質的終點,而是無與倫比的中轉站。貨物由通州通向北京、京畿、華北各地,甚至向烏蘭巴托和莫斯科運轉。
《漂來的北京》一書中有通州古碼頭分布示意圖,州最北邊的碼頭叫“黃船塢”。“黃船塢”是用來送運皇木、金磚、石鹽的三座專業碼頭,不過現在已見不到這個碼頭,只能從留存文字中尋找當年盛況——但也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筆。去通惠河和北運河的交匯口時,我曾想去尋訪黃船塢遺址,問了很多當地人他們都不知這碼頭的具體位置。不過,我意外發現了燃燈塔外一截運河出土的皇木,此木已在河底埋藏了400多年,是建造北京故宮的皇木,木也許因為某個意外事件而深藏水底,直到2004年才被重新發現,得以見證一段老北京的建城史。
去張家灣村的路上,我找到了蕭太后河古碼頭公園。蕭太后河是遼代一條著名的運糧河,當年開鑿這條運糧河利用并串聯了眾多自然湖泊,用來接送遼東糧食。《遼史》有記述,從遼東征收糧食通過海運再轉到陪都南京(人稱燕京,位于今北京西南),走諸河一線,到張家灣后就再沒有直通河流了,必須開鑿一條運糧河,才能把糧食運到南京,由蕭太后主持開鑿了這條運河,《帝京景物記》中曾記載這條運糧河,它對于遼在南京的建設、鞏固與繁榮,發揮了重要作用,有力推動了一個國家的陪都向首都轉化。我到達的蕭太后河古碼頭已經完全破敗,大門四敞,沒有看門人,正對大門修建了蕭太后的雕像,大青石頭上有蕭太后碼頭遺址字樣。碼頭四周長滿了荒草,蕭太后河已經完全長滿野蒿和蘆葦,不僅不能通航,連一只最小的船都無法通過。一個建筑工棚搭在遺址旁。我覺得自己可能是最后一個到達這里尋訪古運河遺址的人。也許幾個月,也許一年吧,新路建成,這個遺址將會從百度地圖完全消失。大浪淘沙,淘走古碼頭最后的浮華歲月。一條運河消失了,一個碼頭消失了,一段關于運河的歷史也只能從故紙堆里尋找前塵往事。

京杭大運河揚州段 攝影/謝白/視覺中國

通州古城張家灣南門外通運橋,也稱蕭太后橋。蕭太后運糧河自京城而來,順城之南垣而流,東匯京杭大運河。 攝影/杜智廣/視覺中國
我尋找的第四個碼頭是張家灣碼頭。資料顯示,從試行海運起到清朝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漕運停止的七百年間,張家灣一直是商賈如云、漕運發達的重要碼頭,張家灣的得名也因北京蝗災乏糧,張瑄等自東南“造平底船六十只,運米四萬六千石,從海道至京師”,溯路河北上,因停船于此而被命名為張家灣碼頭。自遼代開始,它是運河之畔最繁忙的碼頭,十九世紀初之前,張家灣一直是漕糧驗收換小船入城的大碼頭,民船進京,也多走此地,素有“大運河”第一碼頭之稱。我到張家灣村看到了一座明代修建的石橋——通運橋,當我從橋面走過,看到此橋的整體橋身基本完好,橋面石頭上滿是深深的車轍印,因為路人稀少,路面已經長滿了野花野草。橋身石望柱、所刻石獅子都已損傷,穿城大道仍在,行人寥寥無幾。正午的艷陽照射著在橋上尋找遺址的我們。張家灣村西南有大片蘆葦塘,青綠滿塘,蛙鳴聲聲,這里曾是當年客運碼頭遺址,也是一處已經快要消跡的遺址點。百年光陰,轉瞬即逝,張家灣的輝煌已隨流水東去,這座小鎮因漕運而興,也因漕運而衰了。
想起讀過的一篇文章:“在我們中國,有兩大建筑工程,一個像巨龍,一個像綢帶,她們蔚為壯觀,堪稱‘人間奇跡’,你們知道他們的名字嗎?長城和運河。”當我在京杭大運河上漫游,當我騎行于揚州古邗溝,當我漫步在漕運碼頭,哪怕一點水馬船聲也感受不到了,滄海漸成桑田。我第一次真正地為小時候讀到的文字而感動到流下熱淚。
我看到的燃燈塔聳立在高樓大廈的周圍,雖孤立于一個時代,卻從來——也永遠不會減損它無與倫比的美,大運河也將永遠存在著,它喪失了古代商賈運輸的功能,但會有更重要的意義賦予它。大運河永遠以深情之水澆灌兩岸的人民,呵護江南塞北,呵護運河水邊因河而生的美麗家園。大運河文化廣場上有運動員培訓基地,大運河兩岸有長達十幾公里的親水石道,大運河申遺成功,大運河上游船如織、霓虹閃爍,大運河呼應著一個嶄新時代強勁跳動的脈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