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華
文學史上,文學的基本形態是文本和理論交互演進。從文本發展的歷程看,魏晉之前的文本性質,大致符合先秦是子學時代、兩漢是經學與史學時代、魏晉是文學時代的發展規律。甚至可以說,魏晉是文學醞釀、產生與發展的重要時代——這也是前人將魏晉作為“文學自覺”時代的重要原因。然而,魏晉文學的發展,植根于經學、子學和史學鼎盛繁榮的文化土壤之中,因此魏晉文學與經、子、史的關系,是一個頗費腦筋然而卻繞不開的理論命題。
經學、子學、史學的文本特征非常鮮明,而文學的文本特征與文獻界限則相對模糊。相對于經、子、史學而言,文學出現最晚,必然受到前三者的思想、思維及表達方式的沾溉。然而,這并不能成為可以將前三者全部納入文學研究視野的借口。如果用文學回溯掃描的方式去看待先秦兩漢的經、子、史學,并將其作為開展文學研究的對象,很容易造成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之間的歷史隔膜。因為,這種“回溯掃描式”研究,會無限擴大文學研究的范圍及其意義和作用。凡是以文學名義簡單勾連經、子、史而實際上并無文學思考的研究,基本上都難以說是可靠的科學的研究。
那么,究竟如何開展魏晉文學研究?或者再具體一點,如何立足于魏晉的“話語方式”或曰“話語體系”,開展魏晉“詩學”的研究?這就需要我們返回到魏晉的歷史現場,甚至返回到先秦兩漢的歷史現場,去分析、梳理子、經、史在當時是一種什么樣的文化形態,當時的文人如何接受、運用這種復雜的文化形態。在魏晉的歷史現場,如何清楚地分辨文與經、子、史的界限,并深入發掘經、子、史對文學的深層影響,是文學研究必須面對和解決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文學研究就有兩種方式、兩種路徑值得注意:一種就是上文所說的用文學之“眼”進行的回溯掃描式研究。這種方法弊端是顯而易見的。其實,凡是站在后世“文學”的立場,用“文學之燈”去探照前代文獻的時候,往往是離時代越遠,文學的探照“光束”就越寬。文學的“隔膜式”、擴大化研究就此產生。另一種就是回到歷史現場的文學研究。在這種情況下,文學如何與經、子、史發生關系,文學在哪些層面上與經、子、史發生了關系,就是研究者需要關注的重要問題。這種研究最大的困難,就是首先必須抓住經、子、史的邏輯思維,研究它們如何作用于文學文本的寫作和文學理論的形態,進而梳理出“詩”所以“思”的哲理性路徑。“詩可以思”,既包括詩歌文本之“思”,也包括詩學理論之“思”。
然而,魏晉經學是一個包容性極強的學術概念。部分子學被經學化,如《論語》《孟子》;部分子學被玄學化,如《老子》《莊子》。而玄學以《周易》為核心,援道入儒、儒道兼宗,與經學構成天然聯系;魏晉佛學不僅依附玄學,而且也自覺汲取儒家思想與話語體系,也同樣與經學棼絲纏繞。因此,與前代相比,魏晉時代的“詩可以思”在內容和視域上都顯得紛繁寬泛。
與先秦兩漢相比,魏晉詩歌無疑更具有“文學”的特征。但是,魏晉經學以及與此相關的玄學和佛學,都賦予了魏晉文人不同的宇宙觀和人生觀,而玄學和佛學的盛行,又賦予魏晉文人一種很強的邏輯思辨能力。魏晉詩學,在詩歌文本的生成及詩學理論的形態上,必然接受浸潤著玄學、佛學思維的經學思維。因此,要研究魏晉詩學,必然要首先關注詩學與經學的關系問題。
劉運好教授的《魏晉經學與詩學》,在這方面進行了很好的嘗試。尤其難能可貴的是,該書不僅將魏晉“詩學”置于“一體兩翼”,即以經學為一體、以玄釋為兩翼的思想背景下,而且將其置于人類社會、歷史演進與自然人格的宏觀視野中,使得該書具有很強的人類命運、社會價值、文化人格的理性追問力量。可以說,在詩學理論的命題下,該書按照歷史與邏輯的辯證理路,從繁雜的文化現象、紛紜的詩歌文本和多元理論形態中,抽象出帶有普遍性的理論問題,從而使之具有哲學高度的提煉與升華。這也是所有的文史研究者共同追求的學術高度。
魏晉詩學的生成及其內涵,有著比前代更為復雜的文化元素,要從理論上闡釋清楚這個時期詩學的特點、內涵及其發展走向,是相當不容易的。經學為體、玄釋為翼,這個說法既符合魏晉文化,也是此后中國文化的基本特點,也符合古人的天、地、人“三才”觀。如果說,經學考慮的是人類社會,玄學考慮的是自然人生,那么,對于個人而言,佛學考慮生死,詩歌考慮情感。經學是對倫理秩序和社會政治深度思考之后高度理性化的精神產品,玄學是對儒家名教和道家自然深度思考之后高度理性化的精神產品,而詩學則是經學理性嘗試復歸人類本性的精神產品。經學與詩學的結合,體現了人類思想形成的理想現實。
籠統地研究經學與詩學,根本無法將二者的聯系與區別徹底說清楚,也無法解決詩學自身的理論問題。本此,三卷本《魏晉經學與詩學》從“經學論”“詩學論”“經學與詩學關系論”三個維度展開思考。如果說,“經學論”解決了魏晉詩學的邏輯思維問題,“詩學論”則是對魏晉經學的反哺與再現,“經學與詩學關系論”則是人類智慧高度發展的“生生之思”“生生之源”“生生成藝”。而經學與玄、釋的“生生互證”,就成為經學與詩學復雜關系的思想前提。實際上,作者在這里提出了“詩所以思”的哲學命題。
從學理上說,“詩”是可以“思”的。一方面,《詩》之“興觀群怨”與“思無邪”等,是人賦予其所具有的、積淀著審美功能的社會功能。但若從詩歌本身看,詩歌與人、社會保持著密切的聯系,體現的是詩人對社會深切而個性化的感受與體驗,因此,詩人的思考,就通過詩歌表現出來,從而使得詩歌具有“思”的功能。另一方面,之前或同時代的其他哲思性成果(如經、子、玄、釋、道等),因為成為詩歌生成的文化土壤,積淀于主體的思維內容中,也賦予了“詩”可以“思”的能力。至此,“詩”就不僅包括《詩經》,還將當時初步興起的四、五、七言詩納入進來。
首先,“詩”之所以能“思”,是因為文本是“人”創作的,“人”是有思維的,而文本則是“人”的思維高度凝練的結果。不從“人”及其“思維”人手,要很好地詮釋文本、理解文本,不啻癡人說夢。或者說,文本研究如果不能回到“人”的現場,只能淪落為自娛自樂的純技術性研究,不過是在無限復制雷同選題而已。最好的文本研究,不是“人”找“題目”,應該是“題目”找“人”。
但我們也不能夸大“人”及其“思維”的作用,而將后世文本都看作前代文本的“鏡像”。否則,就會忽視特定王朝亟待屏蔽舊秩序、重建新秩序的迫切欲望對制作新文本的影響力。《魏晉經學與詩學》就完全顧及了這個時期的思想氛圍(經、玄、釋)與“詩學”特征,并突出這種特殊性,不夸大、不貶低,如實展現魏晉時期多元的思想發展對詩學的深度影響。人、人的理性思維(經、玄、釋)、人的感性思維(詩),在作者的文本中完美結合在一起,為我們展示了魏晉時代波瀾壯闊的文學畫卷。“詩”之思,即“人”之思。
其次,“詩”之所以能“思”,得益于經學思想的介入與指導。詩學孕育于經學,然而又成為經學價值得以實現的途徑之一。一方面,詩學的理論形態,是經學的思想反映,也是詩學能夠進行“哲思”的關鍵;另一方面,玄、釋與詩一樣,晚于經學,但很快浸潤于詩學并成為詩學進一步發展的思維基礎。詩學在自身發展的道路上,對“一體兩翼”的思想、思維的借鑒與吸收能力,是非常驚人的。也正因如此,詩學之“思”的能力才得以不斷提高。《魏晉經學與詩學》的一大貢獻,就是將“詩學”完全置于“思”的籠罩之下,從思想、理論高度,詮釋魏晉詩學在經學籠罩下的“哲性”思考。這是非常艱難的學術研究,也是詩學乃至整個文學,甚至史學研究的必由之路。“詩”之思,是文學研究的一個高度。
“詩”之“所以思”,有其實現的基本路徑。文學是“抒情”的嗎?文學是“敘事”的嗎?《魏晉經學與詩學》提醒我們,無論是詩歌文本,還是詩學理論,其審美范式、話語體系,都是建構在詩性思維的基礎上。也就是說,詩學理論是一種“思維”,詩歌文本也是一種“思維”。“詩”產生于特定“思維”的指導之下,又涅槃為一種新的“思維”。無論是抒情還是敘事,都是思維的表現形式。“抒情”與“敘事”,不過是思想實現的基本途徑而已。甚至可以說,抒情與敘事,是“詩所以思”實現的基本方式。如果脫離了特定時代的邏輯思維,孤立、片面地去研究所謂的“文學”,是對“文學研究”的一種褻瀆。
但是,“詩所以思”的實現,也有一定的理論障礙。因為,研究魏晉經學與詩學,有一個突出的矛盾不得不解決:經學重人世,關注世道人心、禮樂教化;詩學重個性,關注生命精神、主體意識。二者研究的結合點何在?對此,作者提出了“經學化詩學”的理論概念,并對經學與詩學的“詩性思維”“審美范式”“話語方式”進行了“生生成藝”的思考,從而打通了經學與詩學研究的壁壘。
在古人的世界中,只有經、子、史,具有文學性的“詩”一旦產生,除了內容上的“言志”“緣情”之外,又逐漸注重形式上的韻律、駢對與句式。這是在經、子、史之外,又打開了一扇新的“文”之門。討論魏晉經學與詩學的意義,正在于為“詩”正名,為“詩”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樹立一個坐標、確立一個位置。這是詩“所以思”的結果,也是作者“所以思”的結果。
(《魏晉經學與詩學》,劉運好著,中華書局二0一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