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康笑宇
有人激賞紅樓夢里的女孩兒和賈寶玉的詩作,甚至說什么林黛玉的詩把唐詩比下去了云云。
非也。《紅樓夢》的詩不僅是詩,更是不同人物的個性與命運的讖語。這方面雪芹是天才,許多詩語雋永含蓄,有言外之意。我個人喜歡他在有些版本中說是黛玉所寫、有些版本中則是寶釵所寫的“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一聯,也喜歡黛玉收到寶玉贈帕后的題詩:“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更向誰?”但是林黛玉的最感人的葬花詩卻反而使我不滿足。葬花詩句,抽出一兩句,都感人肺腑,催人淚下,但堆到一起,太多,太滿,太重復,說來說去無非是嘆息人生幾何,紅顏幾何。
所以香菱學詩一節,寶玉、黛玉都強調他們寫詩的游戲性,說明寫詩只是頑(玩),不可當真。這里甚至有免責的意味,他們身為豪門后人,尤其是閨閣女性,詩中不應有悲觀厭世,不應有懷春思春,不該有尖酸刻薄,不該有嗔怨憾恨,干脆就不準寫真情實感。一個頑頑而已,預先構建了免遭問責的工事。
林黛玉的詩創作不無淚痕血跡,但詩主張是很正統的,她要香菱學的是王維、杜甫、李白。她還表示極不喜歡李商隱,除“留得殘(枯)荷聽雨聲”一句而外。很簡單,李商隱的其他詩太抒(愛)情,太頹喪(這是賈政批評寶玉的詩的詞兒),用其時主流意識形態衡量,他沒啥出息。
毛澤東除喜愛李白以外還喜愛李商隱與李賀,這就比黛玉更有個性,更有叛逆色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