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風

曾記否?關于酒的起源,我在上一篇文章推崇“猿猴造酒說”。
這一說法有自然合理性。酒是由糧食、蔬果等含糖物質發酵而成,此乃天注定—自然法則決定的。
歲月遷延,這些物質總有在一個合適的環境里長久堆積的契機,于是酒就偶然出現了。而這一偶然性,不必借助人力,動物也可以完成。比如猿猴,在食物豐盛的時候,收集堆積果類,就可能無意中醞釀成酒,芳香流溢。
猿猴先于人而存在,酒也先于人而存在。
然而人降服了酒,也降服了猿猴。前者用的是禮,后者用的是智。人有克服自然的能力,除人之外,萬物不備。
上一篇文章,我們談到“什么是人”是東西方哲學共享的恒久命題,但沒有展開,這一次就把它展開。
老規矩,先上酒,東方習酒。
在人類哲學發展史上,有一個“軸心時代”。
“軸心時代”由德國思想家卡爾·雅思貝爾斯定義,說的是在基督紀元起始前后500年,中國、西方、印度都出現了重大的人類文化突破。
直接點說,就是那個時候集中出現了一大批可以說是空前絕后的“牛人”。比如中國的孔子、老子、莊子、孟子、荀子,西方的泰勒斯、赫拉克利特、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印度有佛祖,中東有耶穌,穆罕默德也擦了個邊。
前后一千年,這個時代里涌現的一批人類圣賢,在孜孜以求地思考世界本源和人存在的價值。人存在的價值,就是指向這個問題:什么是人?
斯芬克斯(獅身人面像)攔住所有的往來者,提出同一個問題:什么東西早晨四條腿走路,中午兩條腿走路,晚上三條腿走路?
答案是人。但是,這個問題被稱為“斯芬克斯之謎”,自然不會這么簡單。何以難解?那就是如何透過現象認識人的本質。
“什么是人”的意思就是:人具有何種本質,能把人和動物區別開來,也把真正的人和渾渾噩噩的、失憶或瘋狂的人區別開來?
這一點,無論是“上帝”還是“天”都不愿意說破,因為這關乎它們的權威。然而,人類沒有放棄探索,這就是“軸心時代”的最大意義。
今天我們來看一場發生在2000多年前的中西哲學大戰。
什么是人?柏拉圖認為“人是二足無毛的動物”。他是一個現象學高手,總結確實精到,其實找遍天下,除了人,可能也找不出什么其它動物“二足無毛”了。
看上去他就要定義“人”了。可惜,他的弟子中有人不同意,把一只雞拔光了毛扔在地上說:老師,這就是人?
這個弟子是誰?在各種文本中,有的沒有姓名,也有的說就是亞里士多德。后者有一定道理,可以姑妄聽之,因為亞里士多德最廣為人知的名言就是“我愛我師,我更愛真理”,他很可能說完這句話就去給雞拔毛了。
不管這個拔雞毛的人是不是亞里士多德,反正不會是中國人。交通不便,云漢迢迢,中西還沒有相遇。不過在不久后的中國,確實有一個人站出來和他根本沒聽說過的柏拉圖“隔空大戰”,這個人叫荀子,繼孔孟之后的儒家大師。
柏拉圖生于公元前427年,荀子生于公元前313年,也就是說,柏拉圖比荀子年長114歲。荀子不認識也沒聽說過柏拉圖,因而也不知道他說過“人是二足無毛的動物”,但他突然很神奇地站出來說:“人不僅僅是二足無毛的動物。”
在《荀子·非相篇》里,他說:“……人之所以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今夫牲獨形笑,亦二足而無毛也,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
他的意思是說,人之所以為人,不僅僅是因為“二足無毛”。猩猩與人相似,二足直立,還會發出笑(嘯)聲,但人吃它的肉喝它的湯。
說猩猩“無毛”,且不管它。反正荀子的意思就是,猩猩也是兩腳直立,跟人很像,但卻成為了人餐桌上的美味。
人吃猩猩、猿猴,今天聽起來有點起雞皮,但在古代卻很正常,今天世上尚存的一些森林原始族群也有捕食猿猴的習慣。在先秦時代,“猩唇”和熊掌、鹿尾、駝峰等一起位列“八珍”之中。《呂氏春秋》就說:“肉之美者,猩猩之唇。”
關于吃野生動物的問題暫且撂下,荀子說,二足直立不是人的本質,猩猩也二足直立,卻是人的食物。二足直立并且“無毛”很難找,說明這確實是人的表象特征,否則亞里士多德也不會去給雞拔毛了,而荀子找到了最像的一種—猩猩。
人降服了酒,也降服了猿猴。前者用的是禮,后者用的是智。人有克服自然的能力,除人之外,萬物不備。
都是二足直立,但猩猩就成為人的食物,為什么?荀子說,以其有辨也—人能夠分清各種事物的上下、親疏關系。
上下、親疏關系是什么東西?請記住荀子是儒家先賢,所以他跟孔子本質上穿同一條褲子—他說的就是禮。
禮是什么?是曬干了的倫理。
人和猩猩不一樣之處,在于人有價值觀,價值觀的最初表現是倫理,曬干了情感水分以后是規矩。
大體上說,規矩就是禮。也就是說,禮其實是倫理的濃縮。
舉個例子,兒子要尊敬父親,尊敬的根源是愛,就會表現為很多細節。兒子和父親可以很親昵,但不可以罵他、打他,而要恭敬孝順。禮就是明確不可以罵他、打他,必須恭敬孝順,但親不親昵,那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了。
公域、私域,都在倫理之中,合二為一。“法律不外乎人情”,就是這個意思。
反過來說,倫理中包含了禮,同時包含了情感。禮用來抑制烈性,情感用來釋放烈性。打個比方,薛平貴降服了紅鬃烈馬,而紅鬃烈馬又彰顯了薛平貴。
所以倫理就是一種矛盾調和的結果,你“高興怎么做”和你“可以怎么做”之間,要達成一個合適的度。在傳統哲學里,在這方面做到最完美的人叫作圣人,其次是賢人、君子。人們平衡自性與天道的修養水平,用現代話語來說,這是一個人的品質。
習酒提出了“品質倫理”這個概念,用來貫穿酒的釀造過程,也用來處理企業與社會之間的關系。這是把握了酒的本質,也把握了人的本質的表現。
為什么這么說呢?其中妙處甚多,等我先飲完這杯東方習酒就細細道來。
酒是一種飲料,但不是普通的飲料。普通的飲料,溯其功能,不外乎兩個,一是解渴,如水,如茶,二是好喝,如汽水,如奶茶。然而酒既不解渴,也不好喝—后者是對一般人的生理接受程度而言。
普通的飲料,隨時隨地可以喝,而酒,正常情況下是在一種儀式性場合才會飲用。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親朋聚飲。
有朋自遠方來,殺雞暢飲,蘭舟催發,都門帳飲。
沙場大戰在即,將士摔杯痛飲。
眼前景色凄凄,思念或哀戚由心而發,飲酒遣懷。
孤獨凄清時,一澆胸中塊壘,單人獨飲。
……
飲酒的情境無法窮舉,如不盡長江滾滾來。不管列舉多少,這些情境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具有儀式性。
儀式性的意思是說,現實的行為,其實是指向一個不現實的意圖,行為和意圖之間并無必然關系,而是通過情感和想象來建立聯系的。舉個例子,祭拜祖先,給他們酹酒,酒和祖先沒有關系,這種關系是活著的人通過內心的敬意來建立的。
酒就是這樣一種儀式性的飲料,娶妻生子,升官發財,戰爭取勝,佳人遠行,都和酒沒有關系,只是我們把心中的希望寄托在酒上了。一個人遭遇了困境,解開這一困境和酒也沒有關系,但人們堅信酒在此時很有必要。
儀式是用來確認價值、鞏固身份意識的,也可以說是用來體現人的本質的。前面荀子說了,人區別于動物并超越動物,是因為他“有辨”—有倫理規范,而不僅僅是柏拉圖說的那樣“二足無毛”。倫理規范的產生前提是“人能群”,這也是荀子的觀點,人類能組成社會,團結一致,所以才能超越。
于是,人類歷史上最為深刻的思想家馬克思就說,“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
一個人是誰,是由社會關系來回答的。比如張三,誰是張三?他的國籍,民族,籍貫,父母,子女,畢業院校,政治面貌……一大堆信息定義了張三,但這些信息說的并不是張三本身。如果拿掉所有關系,誰也說不清誰是張三,那只是一個名字。我們總是難免要填這樣的表格,大部分人不會想到,這張表格就是在定位我們自己。如果一個人失去了所有社會關系,就像失去了一切記憶,相當于就失去了人格。
每個人都在一張社會關系的大網里被固定著,而處理這張大網的各個節點(個人)之間的關系的原則,就是倫理規范。
幾乎在所有涉及倫理的場合下,都會有酒,敬天地,敬父母,敬師長,敬朋友……反之,不涉及倫理的場合,就不需要酒,比如渴了、累了、餓了、情欲升騰了……
都是二足直立,但猩猩就成為人的食物,為什么?荀子說,以其有辨也—人能夠分清各種事物的上下、親疏關系。上下、親疏關系就是禮。
所以我們差不多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至少在中國,酒是承載著倫理的一種物質實體,酒是用來建構社會的一種催化劑。飲酒不是為了圖得一醉,否則直接飲用酒精就夠了,不需要問酒好不好;飲酒是為了放大、確認、鞏固情感,讓彼此領略倫理關系的重要,從中感受愛、感受美。
愛與美—這是我們生活著的價值。
任何一種酒,除了水之外,最大的成分就是酒精。酒精是烈性的,就像紅鬃烈馬,代表著人來自動物性的澎湃激情。酒精是不適合直接飲用的,不僅因為它口感差,更重要的是因為它的烈性未經馴化。如果把它比作人,那就像一個沒有任何社會關系的狂躁的失憶者。先賢已經告訴過我們人不應該是這樣的,或者說這根本不是人。
中國最好的白酒,比如習酒,是歷史的,睿智的,練達的,溫潤的,優雅的,折射到人的倫理修為上,是君子的,完人的。習酒,一年的釀造周期就像10月懷胎,生下來一個“嬰兒”;經過至少3年的儲藏老熟,就是人的受教育、社會化階段;調酒師利用各種年份的老酒和調味酒精心勾調,是人從社會經驗里得到愛與美的熏陶,以及道德體驗;調好的酒再經過數年醇化,則是愛與美和道德體驗的內化過程。完成了這一整個“成人”過程之后,它才走向了它的歸宿—進入酒杯,去催化人類的倫理交融。
在終端環節的習酒,是被禮所馴服的,是在激情上有節制的,是在品質追求上已經倫理化的。
酒和一般飲料的不同之處,還在于它有生命。任何時候,透明的習酒內部都有無數肉眼不可見的微生物在合作,讓酒液變得更醇厚、馨香、優雅,一如人類的哲學、倫理探討在歷史上不斷成熟、完善。
“君子之品,東方習酒”,這句話里包含著習酒的品質倫理,來自中國傳統哲學。中國酒和其它任何國家的酒都不一樣,就是因為它是一種傳統價值代代貫徹的載體,體現著極為強烈的“物意二重性”。而我們都知道,中國傳統文化里的精華部分,是來自對宇宙運行—即天道的持續深入的思考,并把思考所得折射到人類社會。它永遠不會過時。
人問,醬香習酒的味道怎么形容呢?我說,世上找不到任何對應的味道,我就自己發明一個吧,那叫社會之香,也就是倫理之香,是靈魂的香氣。
中國文明的妙處,是他國不具備的。就如這種靈魂的香氣,可以用一個漢字來最貼切地標記它—“馨”。
尋遍世上諸種語言,再沒有這樣的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