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瓷脆

文雨

“啪”一聲脆響，陶笛碎了，碎成三大片，我在張惶失措中把碎片撿起，迅速拼合在一起，緊緊地捏著，過一會兒才把它們放在書桌上，在我放下的那一刻，它們還是三分而去，破碎的現(xiàn)實張揚著它猙獰的面孔，它管誰心痛！抽屈里找到一瓶膠水，我小心翼翼地上膠，拿來紗布纏了一層又一層，隔天當我打開后，它們還是自在分裂，一些小碎片像捉迷藏一樣沒了影蹤，這件瓷器是無論如何都恢復(fù)不了原樣了。

這是一個骨質(zhì)瓷陶笛，鯉魚造型，雪一樣白的底色，除了魚嘴和正反面共有八個音符孔，魚背上和魚尾有些浮雕外，沒有任何花紋，玲瓏精巧，光滑細膩，拿在手上我有時都感覺這是一件無瑕的玉器。這只陶笛在我手中有些年月了，我忘了它的來歷。有好些年，提包換了一個又一個我都把它隨身攜帶著，先是通過笛孔穿線掛在提包上當裝飾，后來怕它破碎收進包內(nèi)，一有空便拿出來把玩。愛之甚，已經(jīng)不是“愛不釋手”可以形容的了。它純潔，簡約，魚唇微啟，它靜默相伴、輕吹清鳴，甚至它白薄得如宣紙的瓷質(zhì)，無一不叫我視其珍稀，并且樂在其中。它破碎，我粘補，幻想它重歸完好，但現(xiàn)實的焦熬投石總是讓人懊惱的。相伴的日子漫長卻平淡，那些以年算計的記憶卻怎么都不如它摔下去的那一瞬間深刻！碎裂刺耳，我怵目驚心，然后心傷，念念不忘！

之后的幾年間，我一直在市面上留意，希望能找到類似精致的小物件，來填補那一聲脆響帶來的遺憾。為此，我甚至特意去過一趟德化，在瓷都琳瑯滿目的大街上細細尋覓，趁機看到許許多多的陶器、瓷器，餐具，茶具，擺飾款式應(yīng)有盡有，就是沒有一件能叫我一眼命中。

自小在與臺灣海峽遙遙相對的福建沿海生活，金門近在咫尺，2014年決定前往一趟，好友提醒我，去了可別忘了光顧金門菜刀，好使耐用，給捎一些回來。我游走在金門簡陋的古街上，一把把锃亮的菜刀擺在貨架上。店家一疊一疊收拾客人挑過的菜刀時發(fā)出的清脆聲響清晰地提醒我想起已碎的陶笛，那一落地的聲音也是這么清脆，然物未盡用已全非！

我伸手去取貨架上的物件，就在我跨過警界線的那一刻一個瓷杯從貨架上“哐”的一聲脆響落地，恍若當年陶笛的破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我身上，我的心幾乎就在他們的眼睛里跳動。女店主走過來拾起四分五裂的瓷片，剛才操一口閩南腔普通話的她換上了閩南語嘀嘀咕咕好一陣，以為我們聽不懂，我也趕緊換上閩南語賠禮道歉。聽到我的口音，女店主微慍的臉色稍轉(zhuǎn)，問我：“你廈門來的？”我說：“我漳州的”。沒想到聽到“漳州”她居然樂了，問我：“漳州哪里的”？說她也是漳州華安縣的，十九歲來金門到現(xiàn)在十四年了都沒回去過。本該僵冷的氣氛瞬間復(fù)活，我雖然極其尷尬，卻不得不配合她的陰轉(zhuǎn)晴，遺憾的是，我對華安知之甚少，只好陪著個簡單的笑臉，還好，她不著邊際地說了些家鄉(xiāng)的往事以后把話題轉(zhuǎn)到華安的九龍壁上，終于有一個切入口讓我為自己解圍了，因為我看過一個漂亮的玉手鐲，那是幾年前一個朋友買給他女兒的成人禮，我以十分欣賞的語氣贊了華安玉。聽我對華安玉的好評，女店主得意地回頭對她男人說：“看，跟你說，我家鄉(xiāng)現(xiàn)在不一樣，玉可出名了”。說著，她拉著我，一定要我進里間泡茶，盛情難卻吧或者說我心虛只能由著她了。其實這樣更好，鄉(xiāng)情在一泡茶里升溫，從故鄉(xiāng)聊到海峽兩岸，從玉聊到女人。期間不斷有客人進來，女店主要起身招呼客人，完了進來再繼續(xù)聊，進進出出她的聊興不曾減，這一聊時間從七點多跳到九點，想到我在金門只有短短的這么一晚，我起身欲告辭，女店主卻加快說話速度和問話的次數(shù)，我不好意思就這么走，又站著聊，聊到快九點半鐘，我不得不走了，于是掏出錢包跟她談杯子的賠償，她一把壓下我的手：“要賠你有可能賠不起的，它雖然又破又舊，但這不是市面上賣的杯子哦，”說著她走出去從碎片中挑出一片進來遞給我看：“你別看這杯口都破了，這可是清朝的東西，只是不知是真品還是贗品”。接著她又挑出杯子的底部讓我看上面的字和花紋，我只看到“年間”兩個字，要再看完整還得拼湊其它碎片，我放下包去挑碎片，挑出來的數(shù)次都拼不齊。雖然他們不曾考證，但到底我還是摔了人家視為古董的東西，不管真贗，在店主的心里這是用來提升店面檔次的，也許還能吸引更多顧客，我這么一碰，完了，世界上再沒有與之相同的可以代替的了。

剛才還大言不慚說賠償，這會兒我都不知怎么開口。女店主笑了，笑得很澀，她說這杯子本來就不應(yīng)該放這里，是她老公為了裝飾故意放的，碎就碎了，以后擦貨架她也省點心。她口上這么說，可我知道她心里并不這么想。我想起我念念不忘的不值三文錢的陶笛，一樣是得人所好之物，況且這個口杯如真是古董那價值可不菲啊，折人獨鐘真該死！可能她也覺得按照市面上的售價三五十塊讓我賠償毫無意義，如果要按古董來賠償那問題就大了，開個天價于我也只能是一紙空令，于是索性做罷了。但如果沒有鄉(xiāng)人情份在，她開個三五百塊的價也不是不可能的，但她沒有，還送我出門，跟隔壁店老板說我是她老鄉(xiāng)，站在門口目送我，完全一副依依惜別的模樣。

金門沒有夜生活，夜市很短，九點多鐘很多店鋪已接近打烊，我走了一段路看到前面沒什么燈光，便返途回賓館。女店主說，她剛來金門時這里連一間像樣的商店都沒有，還是這幾年一條路被陸續(xù)改造成了街道才有今天這規(guī)模，我完全相信，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能讓人聯(lián)想到大陸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農(nóng)村生活，淳樸卻閉塞，人們一輩子只知道面朝黃土忙忙碌碌，只知道勤儉節(jié)約，安分守己。

次日返程，提前到達碼頭，逛了免稅商店，看中一款女表，掏錢包才發(fā)現(xiàn)錢包不見了，思緒奔突，最后我確定錢包是落在金門XX刀具店里了，導(dǎo)游立馬讓旅游車送我回去拿，里面還有證件，沒有那些證件我回不了廈門。看到我返回，店主夫婦顯然喜出望外，他們說，如果我沒回去拿，他們也會按身份證上的地址給我寄過來。即便行色匆匆，女店主還是拉住我說她打算回一趟老家，看看玉的市場，如果有可能就販到金門來賣。出于禮貌我告訴她有回來就來找我，并且報上我的手機號碼。心里卻暗暗佩服此人為商的敏銳性，只是一次毫無厘頭輕淡的談話就能讓她生出一條生意之道。真不知這個女人的大腦里還有多少私智小慧。

還未靠近廈門碼頭，剛有中國移動的信號，女店主的微信就加過來了，通過后我們一串一串地聊到我進家門。后來幾天里，我知道她著手辦簽證，以最快的速度回了一趟老家，她沒提省親，只發(fā)了些胡亂拍攝的風(fēng)景圖片給我。拿到貨后她拍照發(fā)在朋友圈里，雖是A貨卻不怎么上檔次。吆喝的廣告詞卻寫得相當好，每一條都以家鄉(xiāng)為鋪墊，以示她的貨源豐富且物美價廉。由于她不停地發(fā)朋友圈，每次點開都是她的圖片，我只得把她的朋友圈屏蔽，各自忙碌漸漸也聊得少了。某日，我突然想起她，點開她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她發(fā)朋友圈的日期停留在2017年4月份，一連給她發(fā)了數(shù)個信息，等了幾天也不見回。我沒留她的手機號碼，除了微信根本沒有其它聯(lián)系她的方式。當時我沒買菜刀，想到先生買的三把瓜刨，兩把送人，還有一把我隨手放在儲物柜，我把它找出來，上面果然貼有她家的商標，還有電話號碼，那天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很想聯(lián)系她，照著上面的電話號碼打過去，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清脆的女童音，她告訴我：“阿母沒了”。我說：“什么意思？”她說：“就是車禍死了，去內(nèi)地的時候”。霎時間，一股電流竄遍我全身，我握著手機在原地站了半晌回不過神來……

怎么會有那么湊巧的車禍？偏偏是她乘的車？

那肯定有很大的聲響，那聲巨響之后這世界上再沒有一個與之相同的人可以代替她了！是“哐”還是“啪”，是清脆還是悶響，是當場斃命還是搶救無效？

我用了整整一晚上的時間去想象車禍瞬間和車禍現(xiàn)場，用一晚上讓自己的內(nèi)心翻江倒海，思緒凌亂。清晨才迷迷糊糊睡去。突然“啪”一聲巨響把我驚醒，我從床上蹦起來，跳到窗邊推開窗，我這是臨街的房子，聽到車輛互相刮撞是尋常的事，剛才那一聲我以為是哪兩輛車子又撞上了，可是沒有，是我內(nèi)心里的五臟六腑碰撞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