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總局的回憶

朵拉

電子科技時代的其中一項好處是從前的老同學突然都回來了。通過微信取得聯系，然后就老同學大聚會。早些年移民到澳洲的伊絲特吳，人未抵檳城，先來電話，告訴我她的想念。

我們曾經是那么親密的老朋友。20世紀70年代在中學的她，自己開車去學校，那個時代沒多少人家里擁有私家車。放學以后倘若我不去圖書館逗留，她便載我到她家去看書。她老是鼓動我“別去圖書館，到我家去。”后來我才明白她很寂寞。而我喜歡去她家，因為她家有個比圖書館還更多我喜歡的書的書房。

中學時期的美好友誼是交朋友根本毫無貧富之分。吳到最近自澳洲回來聚會才告訴我，“原來我家很有錢，但我那個時候不知道，原來我家很有錢。”說完她和我都大笑起來。當時我也不知道原來她家很有錢。

在學校里，每個星期一上午的周會時間，吳坐在禮堂臺上彈鋼琴，全體師生跟著她彈奏鋼琴的旋律唱國歌和校歌。我的遠房表姐就坐在她身邊，替她翻樂譜。她和表姐是許多同學羨慕并想要仿效的對象。

吳家住的地區和屋子，是今天檳城申遺成功以后必需保留不準胡亂翻新的老房子。總是在下午大約兩點左右，走進去時，狹窄修長的客廳陰涼而明亮，外頭的門面不寬闊，長度卻足足有兩三百尺，瘦長的屋子中間，有兩個天井，光亮就從那兒來的。她停下車帶我進到屋里去，家中一個人也沒有。她帶我坐在第一廳里，從冰箱拿出來的是冷凍的炸雞腿，裏在皮外層的是餅干和麥片，炸過以后奇香，冷了一樣好吃。她拿兩個，我們一人一個作為午餐。這是我認識她之前從來沒有吃過的食物。后來她自澳洲回來同學會，聊天時候她說“我祖父每天下午茶時間，都要喝一杯英國紅茶配牛油曲奇餅，也是英國進口。”這讓我想起我在她家大理石圓桌上看到的曲奇餅干鐵盒。每一回看見曲奇餅，叫人向往的不只是餅干的美味可口，還有印在餅干鐵盒上，那遙不可及如夢一般的英國風光。英國早餐紅茶是我三十歲以后才喝到的進口飲品，叫皇家紅茶，價錢比其他普通牌子都昂貴。

一次受邀到晉江五店市采風，交流時間被點名說話，不知為何心血來潮，想到原藉晉江的吳，突然醒悟，以中文寫作的其中一個理由，是初中時期，時常到吳家吃冷的炸雞腿之后，她便會到書房給我找來幾本書，“你這么喜歡看書，這是我哥哥的，他已經到英國讀書去，這書放在家里沒人讀，借你看。”

就那個時候，我看完了全套的倪匡，女黑俠木蘭花和衛斯理，全套的金庸武俠小說，還有一些香港出版的書，包括所謂的三毫子小說。在找不到中文書的年代，她家居然有中文書書房。一直到最近幾年多次相聚，才知道她的祖父是檳城當年最著名的銀信局創辦人。1964年6月20日，亞洲富豪也是電影大亨陸運濤搭乘從臺中飛往臺北的班機，起飛后五分鐘突然在空中爆炸，墜毀之后機上57名人員全體罹難。吳告訴我，當時她的祖父本來和陸運濤同一航班，幸好有事沒上機。可是，那年的初中學生根本不知道陸運濤是亞洲電影王國大老板，也絲毫不清楚銀信局究竟是辦理什么業務的。

“下一站，角美鎮流傳村天一總局。”導游在車上報告。下車走一段路，和一般鄉間小路一樣不起眼，幾個踅轉突然看見一座中西合壁四合二層南洋風格的建筑，被包圍在低矮殘舊的破落老屋之間。一如它昔日的輝煌隱藏在精雕細琢的建筑細節里。大門頂上有一塊牌匾是繁體字的“天一總局”。占地頗廣的古色古香建筑，廊柱高大，浮雕精美。陽光細雨中，歲月滄桑里仍見其優雅大方的結構和恢宏氣勢。

天一總局創辦時原名“天一批郊”，天一取自漢儒董仲舒的“天人之際，合而為一”即“天道與人道、自然與人為”。創辦人郭有品，開始到菲律賓經商時，受到僑商委托，充當水客替鄉親攜帶銀信回國，由于樂于助人、忠厚老實又敬老尊賢，深受同鄉僑民信任。當了幾年水客后，他決定在家鄉漳州創辦中國首家批館。閩南語稱“信”為“批”。

明清時期中國人在海外有1000萬人左右，其中以下南洋者最多。約有200萬閩南人到了南洋，努力賺錢，勤儉生活，一有積余必設法寄回故鄉。當時中國尚未設立正式的郵局和銀行，航運亦頗多不便，加上下南洋的華僑大多不識字，必需等待同伴或同鄉回國時，請識字的人代為寫信，再托返鄉的同伴或同鄉攜款以及報平安的家書歸鄉。幫忙攜款和帶信的人就叫做“水客”。水客幫南洋華僑帶回鄉的信叫“僑批”，意為華僑的信，只不過這“批”中一定或多或少有錢一起回鄉。因此水客必需是能夠令人信任的忠厚老實之人。

1880年，漳州角美鎮流傳村的郭有品開始了首家民辦郵局，比 1896年清朝郵政局正式對外營業，還要早個16年。“天一批郊”，后改“天一總局”，那是因為批郊開始只經營菲律賓與閩南之間的華僑銀信業務，到后來生意興隆，不斷擴充營業，分局在中國的廈門、晉江，菲律賓的宿務、怡朗、三寶等地紛紛成立，再后來又增設香港、安南分局。1901年創辦人郭有品因病去世，長子郭用中才17歲便接手父親的生意，聰穎伶俐的他，經過精心策劃，盈利大增，成為閩南眾多僑批局中最具成就的一家。“天一總局”的辦公樓幾經遷建，建成今天我們站在這里徘徊不去的精致典雅大樓。

1911年中國郵政與海關分享時，“天一總局”的分局已經有28家，后來更把業務擴大到馬來西亞的檳城、馬六甲、大霹靂，印尼的井里汶、雅加達、壟川、泗水、巨港、萬隆，泰國的曼谷、通口扣，越南的把東、西貢，新加坡的實叻以及緬甸的仰光等7個國家21個分局。國內則從原來的廈門、安海、香港發展到漳州、浮宮、泉州、同安等7個分局。

我們站在距離九龍江不足一百米的地方，踟躕流連在這一座西洋拱券式外廊與閩南民居相結合的建筑外。微微的秋雨在陽光下輕輕飄灑。1928年1月18日，天一總局宣布停止營業，引起閩南金融業的波動。民辦的天一總局只有48年的歷史，卻是海上“絲綢之路”和百年前僑批事業誕生的見證。正如郭有品的后人郭伯齡說的：“它的創辦之早、影響之深，是中國近代郵政史、金融史和華僑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頁。”

走過彎彎曲曲的村莊小路進來，如非親眼目睹，確實無法想象，福建漳州一個小小農村里，居然隱藏一座天一總局，縱然不再營業，但在秋天黃金色的陽光下，依舊散發著迷人的金色光彩。

今天電子科技時代的人，再也不需要批館和銀信局了。我想回去以后給伊絲特吳打電話，告訴她，這么多年過去，我終于知道她家從前做什么事業，而且真的是很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