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他出身名門,天生就是個做詩人的料;
一輩子官運也算亨通,但在宦官專權、黨爭嚴重的官場上,他個人的理想、抱負都難以實現(xiàn);
有人說他整天流連于青樓,追芳逐艷是自甘下流,豈不知有一種放浪形骸叫無奈,有一種佯狂叫自我保護……
前文我們說到,大和二年(公元828年),26歲的杜牧先是“不出意外”地在“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考試中,取得了第五名,進士及第。又在隨后舉行的關試中,闖關成功。關試過了以后,杜牧很陜就被授予了弘文館校書郎一職。弘文館即皇家圖書館,校書郎顧名思義,就是負責校理典籍的官員,品秩雖低,活也不多,但由于是京官,待遇要遠高于同級的地方官員。這份工作,對于那些循規(guī)蹈矩的人來說,絕對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工作,但是對于像杜牧這種心性頗高,又熱情似火的詩人來說,就顯得太無創(chuàng)造性了。
恰在此時,他的一個名叫沈傳師的舊識,要去江西當觀察使了。沈行前向杜牧提出,希望他能和自己一起去,于是,年輕的詩人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京官,跑去了距長安千里之外的洪州(今江西南昌)給他做了一個幕賓—一試左武衛(wèi)兵曹參軍。然而,現(xiàn)實并不如詩人想象的那樣。沈將他請來,無非是覺得能有他這樣一個名滿天下的大才子跟在自己的左右,是件非常有面子的事。而杜牧又豈是甘于給人當一片綠葉的人?要真那樣的話,在長安不好嗎,以他的出身與才情,在長安豈非更容易找到一個比沈更值得跟的人嗎?何至于跑來洪州這樣一個各方面條件都無法與長安比的地方來?
理想與現(xiàn)實的落差,讓杜牧深感懊惱。為了排解心中的寂寞,與歷史上很多有名的文人一樣,青樓楚館便成了他最常流連的地方。又,“青樓”這個詞,原是指那些雕飾華美的高樓,就是因了他的一句“贏得青樓薄幸名”,才成為妓院的代名詞的。
記得有人說過,自古文人和青樓女子的人生目標是非常像的:那就是文人一生都在尋明主,而她們一生都在尋良人,這并沒有什么本質上的區(qū)別。是以文人在未遇到明主,她們在未遇到良人以前,都可以說是天涯淪落人。這也是歷史上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文人與青樓女子情相牽、心相印的故事萬古流傳。
杜秋娘,便是那個曾寫過“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窄折枝”的一代才妓(杜秋娘的故事也很精彩,但因本篇主要說的是杜牧,就不多說了 以后有機會,我會講給大家聽)。一次,杜牧在過南京時,見到了這位一生經歷十分坎坷的可憐人,就和白居易遇到了琵琶女一樣,對她一生所經歷的不幸,給予了無限的同情,并也為她創(chuàng)作了一首長詩:
京江水清渭,生女白如脂。其間杜秋者,不勞朱粉施……莓苔夾城路,南苑雁初飛。紅粉羽林杖,獨賜辟邪旗……四朝三十載,似夢復疑非。潼關識舊吏,吏發(fā)已如絲。卻喚吳江渡,舟人那得知。歸來四鄰改,茂苑草菲菲……我昨金陵過,聞之為歔欷。自古皆一貫,變化安能推。女子同不定,士林亦難期……因傾一樽酒,題作杜秋詩。愁來獨長詠,聊可以自怡。
據說杜秋娘在看過此詩之后,也不由得悲從中來,提筆寫下了這樣一首詩:紅顏薄命實堪悲,況是秋風瑟瑟時。深夜孤燈懷往事,一腔心事付阿誰?
又,張好好是杜牧在沈幕中時遇到的一個歌伎。她不僅生得如出水芙蓉,更能歌善舞。杜牧對她可以說是一見鐘情。
但就在杜牧鼓起勇氣,想跟沈傳師開口要她的時候,沈傳師卻被凋到了宣城,杜牧也只好跟他一起去了宣城。多年以后,杜牧竟在洛陽的一個酒壚里,又見到了已經徐娘半老的張好好。
原來,在沈傳師走后,她就被沈傳師的弟弟沈述師納為了小妾。而那沈述師卻是一個粗人,在得到張好好后,又不好好地珍惜她,更令人發(fā)指的是,當他把她玩膩了以后,就無情地拋棄了她。好好為了生存,不得不依仗著自己最后的一點姿色,假裝聽不懂那些前來買酒的男人不懷好意的調笑,當街賣起酒來……
杜枚看到她如今已成了這般模樣,竟不由得慟哭失聲。哭罷,又提筆為她創(chuàng)作了一首長詩——《張好好詩并序》。其序日:“牧大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來樂籍中。后一歲,公移鎮(zhèn)宣城,復置好好于宣城籍中。后二歲,為沈著作(即沈述師,時任著作郎)以雙鬟納之。又后二歲,于濟陽東城重睹好好,感舊傷懷,故題詩贈之。”其詩曰:君為豫章姝,十三才有余……主公顧四座,始訝來踟躕。吳娃起引贊,低回映長裾。雙鬟可高下,才過青羅襦。盼盼乍垂袖,一聲雛鳳呼……主公再三嘆,謂言天下殊。贈之天馬錦,副以水犀梳。龍沙看秋浪,明月游東湖,自此每相見,三日已為疏……身外任塵土,樽前且歡娛。飄然集仙客,諷賦欺相如……爾來未幾歲,散盡高陽徒。洛城重相見,婥婥為當壚……灑盡滿襟淚,短歌聊一書。
這里插句題外話:此詩的原件是一件極珍貴的書法作品,曾為宋徼宗趙佶所藏,并鈐有宋徽宗諸璽印。北宋亡后,流于民間,直到清乾隆年間,方又入藏內府。1924年,遜帝溥儀出宮時,曾將此卷攜出于宮外,后流散于東北。1950年,琉璃廠論文齋的老板靳伯聲的弟弟在東北得到此卷,帶回北京,繼又轉手一上海藏家。時,大收藏家張伯駒先生得知此消息后,急托墨寶齋馬保山先生追尋此卷,以免其流失海外。幸得上天眷顧,詩卷尋得,張先生以重金購回,據說張先生在購回此詩卷后,每晚睡覺都要將其置于枕邊,如此數日,愛不釋手。1956年,張先生將此詩卷捐獻于政府,現(xiàn)為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為國家一級文物和禁止出境展覽文物。
咱們言歸正傳。在隨后的兩年里,杜牧仍一直待在沈幕中,沈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一路寫詩,一路拈花惹草,追聲逐色,表現(xiàn)得更加放蕩不羈。
大和七年(公元833年),30歲的杜牧又被牛黨的黨首牛僧孺看中,把他聘到了揚州,讓他在自己的幕府中擔任了推官一職,不久,又轉為掌書記。揚州是什么地方?揚州早在南朝時,便已有了“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之名,到了唐代,更是商賈云集,青樓妓館,瓦肆勾欄,燈紅酒綠。據說當年李白來揚州,不到一年,就揮霍掉了三十萬錢。杜牧本就是個風流才子,恐怕再沒有什么地方,比這兒更讓他覺得如魚得水的了。是以在公事之余,杜牧經常是一身公子哥兒打扮,跑到青樓里,左擁右抱,揮灑才情,且一不留神就能寫出一兩首千古名篇。比如:“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再比如:“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又比如:“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腸斷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而牛僧孺對杜牧的這種放浪形骸,卻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不干涉于他,還為了他的安全,暗中派了幾個人“保護”他。
而作為一個從小讀圣賢書長大的人,這種生活未必是他真心想要的,他也希望自己能有一番大作為,但帝國已然夕陽西下,誰也無力回天。杜牧肯定是早就看清這一點,也許他覺得與其死抱著杜甫那種“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雄心壯志,碰得頭破血流,還不如像自己現(xiàn)在這樣,借青樓一案,馳騁翰墨,樂得個逍遙自在。當然,他也并不是完全不再關心政治,眼看著帝國江河日下,而無動于衷,不然的話,他又如何能寫得出像“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與“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這種感時傷事的千古名篇?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