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龔彥方 王瓊慧
“參與式新聞”由來已久,并作為傳統媒體新聞創新的重要結果之一保留至今,例如“讀者來信”“新聞評論”“個人專欄”等。20世紀90年代興起的公共新聞則更積極鼓勵公民參與新聞議程和議題的選擇,據統計在1994—2002年,美國有200多個城市,75%以上的發行量在25萬份以下的社會報紙實行了600個以上的公共新聞項目。①中國新聞社區的“參與式新聞”模式,以議程設置而論則有不相容模型、協商模式及非常規模型。②多年來,新聞編輯可能會在一個更廣泛的、更開放的評價、分析和信源收集系統中將受眾納入,不過,無論是“讀者來信”“專欄”,還是公共新聞僅僅作為傳統新聞的補充與輔助,參與式生產的控制力量仍然是“新聞編輯”,他們主導媒介議程和新聞產品的生殺大權;另有研究還發現編輯們為了“抵抗”參與式生產的滲透影響,專業新聞組織會有意減少機構內部的“參與”機會,阻止編輯與受眾的關系從“互動”到“參與”,這體現著當公眾從附屬地位向主導性的專業新聞框架靠攏時,傳統新聞機制呈現出一種令人失望的結構性的頑固。③
從職業倫理來看,“業余”被認為是對并不充足的專業資源、狹隘保守的客觀性、主觀上的“現場缺席”(即記者們并非都能出現在第一現場)等專業機制的天生缺陷進行即時或臨時補充。④也因此,參與式生產方式的本質是專業對業余的“選擇性接納”,參與個體身份的差異性、個體所擁有社會和物質資源及所處階層均會影響新聞編輯們對他們的接納程度。⑤不過,市場競爭的壓力為傳統媒體的參與式生產提供更多可能性,一份來自于歐美和中東11個國家的有關UGC(用戶生產內容)的研究報告發現,相比“內部競爭”或“民主因素”,UGC方式可以在降低內容生產成本的同時增加媒介品牌的知名度——因為“受眾”既是免費內容、也是網絡流量的主要來源。⑥
有意思的,在參與式新聞生產的研究基礎上,美國研究者們提出了“互惠式新聞”的概念(Reciprocal Journalism),認為在更大的工作網格中,參與式生產終究打破原有的權力結構,通過創新性的組織行為間接地實現了利益分享,包括信源的資源、雙方的信任與持續的社會資本,從而使得被動式的、碎片性的參與式生產演變成“互惠性的參與式新聞”,但研究者認為,這在傳統媒介域中幾乎無法實現。⑦
其實,在互聯網平臺,包括微信公眾號和微博在內的自媒體及APP移動終端等機構中,我們發現“參與式生產”也已成為原創類新聞信息內容生產的重要機制,并在技術與資本的合力之下出現了高度的靈活性和生命力。盡管這些內容產品目前尚未形成規模化的市場效應,但眾多來自于互聯網科技公司、自媒體機構及其他移動終端的媒體創新實踐已引起社會資本、消費市場和就業市場的高度關注。
互聯網媒介域中的新聞生產也吸引了國內外少量學者關注,有學者利用“場域”理論闡釋美國與歐洲的互聯網創業公司的創新行為,研究均發現這些創新者認為新聞專業經驗的重要性在于將商業資本轉化為創新資源,在媒體創新場域中比技術或資本更有力量。⑧無獨有偶,國內有研究發現自媒體機構以創新方式接納“議程設置”和“專業主義”等傳統媒體常規要素,從而節約內部組織的信息交易成本,還有研究發現互聯網公司將“大數據”作為主要信源進行新聞內容生產,從而使得互聯網平臺出現了“媒體化”的創新趨勢。⑨
一方面,互聯網媒介域中的參與式新聞生產的特質是什么?它是否遵循傳播媒介域中“業余”“輔助”“補充”的路徑依賴?或另辟蹊徑?另一方面,置于更廣闊的“公共性”框架之下,互聯網參與式新聞生產究竟意味著一種新的勞工形式——免費或低價的勞工居于資本主義體系的底端,還是意味著一種創新的專業文化或職業倫理的形成?
首先,以宏觀視角而言,我們發現在互聯網媒介域中,技術賦權影響或改變了傳統新聞生產的權力結構。一份對1995—2011年國際新聞傳播領域相關研究成果的綜述報告表示在互聯網技術的賦權下,參與式生產對傳統的新聞權威、新聞價值、生產權和生產機制發出了挑戰。⑩當所有人都可以通過手機上傳和閱讀圖片、文字和視頻時,新聞生產的時空場域(或生產權)被完全打破,個人生活情境可以滲透和影響著媒介生產,通過媒介生產再現、分享和使用,媒介生產的含義非常豐富,無論是職業機構編輯部的原創內容,還是社交媒介信息產品,甚至是網民們的跟貼留言和評論,均可被看成是通過媒介進行的 “積極的參與式生產”。也因此,媒介機構不再是新聞事件的唯一闡釋主體;新聞報道的價值和意義在互聯網社交平臺上不斷重構,新聞職業社區的專業控制和社會大眾的開放參與之間形成了強大的張力,組織化新聞生產正在變成協作性新聞“策展”,專業者的新角色有可能是導師、版主、總策展人和社區負責人。
其次,市場因素的強力滲透改變了生產要素結構。在一些新媒體組織內部,以市場消費受眾為核心的“弱聯系網絡”向以專業為核心的“強聯系網絡”頻繁發起挑戰并漸成為改革的決定性力量。在互聯網媒介域中,外向擴張型的市場競爭(例如內容和平臺)替代封閉式的內部議程設置成為新聞創新的控制力量,與此相呼應的是信息使用者超越媒體編輯們成為內容產品的生產、傳播和評價的市場主體。
最后,傳統新聞生產被認為是社會特定的意識形態產物,是公共空間不可或缺的(準)公共物品,具有鮮明公共性與自律式的社會責任感,傳統媒體的參與式生產則延續和強化這一功能;但是,互聯網媒介域中的新聞生產并不必然自帶這些傳統特質,相反具有反思性的后現代化色彩,研究者認為可以將其看成在互聯網信息場域中,新聞生產的專業活動與政治話語、技術力量及社會生活情境進行的創新式的“對話與映射”。因而互聯網媒介域中的參與式生產的意識形態可能會變得更多元、更復雜和不可確定。
本研究的關注焦點是互聯網媒體域中的參與式新聞生產的創新實踐。我們擬運用“新聞室觀察”的研究方法具體考察。 ①創新特征:創新行動是如何圍繞互聯網媒介平臺達成的?出現了哪些創新方式? ②創新機制:“專業”與“業余”如何共存?有無沖突與調適?一系列的規則和資源是如何建立并擴散的? ③影響因素:技術、成本,以及創新者與參與者的主體性如何影響創新?④創新行動如何得到參與者的合法化認知?
新聞室觀察研究強調實地觀察,通過了解研究對象的微觀具體行動、組織架構、工作環境、個體行為、成員之間的交流方式獲得經驗認知,是一個以機制為基礎,帶有理論指導的實證研究方法,目的是發現微觀機制的有機組合方式、微觀機制與宏觀結構之間的互動及其關系。例如郝伯特·甘斯在《什么在決定新聞》書中曾以社會學家的視角使用新聞室觀察法考察新聞生產過程中記者行為、工作場域的意識形態、記者與消息源的關系、自我審查等幾乎覆蓋了我們可以想到的、可能產生影響的方方面面,并討論這些工作內容如何成為對新聞內容產生或大或小影響的因素。
本研究選取自媒體機構“Chins30s”,又稱 “中國三明治”作為研究對象。該機構成立于2011年3月,屬于國內最早一批專注非虛構類故事寫作、傳播和社交的新聞社區平臺,也是較早采用“參與式方式”生產新聞故事的自媒體,目前已有10多萬固定成員,在該自媒體的各個媒介平臺(包括網頁、微信公眾中、App、電臺專欄、圖書)已經發表數千篇涉及創業、生活方式、個人規劃、生活態度等主題的新聞故事,創始人曾歷任《南方周末》《21世紀經濟報道》《東方早報》等記者、編輯職位,還曾在高校新聞類學院和公關公司工作,從事與新聞內容生產、新聞品牌管理相關的工作。《城市畫報》《二十一世紀商業評論》、中新社、BBC中文網、鳳凰網等媒體均對該自媒體有詳細的新聞報道。我們在2014年下半年至2017年上半年對該自媒體進行了為期近三年的新聞室觀察研究,其中一位筆者曾在該機構間斷性工作,總時長為10個月,熟悉各個工作流程,并參與創新項目的開發;兩位筆者均與創始人、參與者保持長期溝通并在不同時期造訪辦公地點,三年來進行了數十次的深度訪談,獲得大量一手研究素材。
“中國三明治”的新聞社區由三個部分協同完成:“虛擬編輯部”“供應鏈上游”與“供應鏈下游”。
(1)“虛擬編輯部”始終由創始人負責,后擴展到專職的文字和版面編輯,數年發展也不過3~5人,常年招收新聞學類的實習生。主要負責“專業的編輯策劃+眾包”的參與式生產:①以 “會員制”建立新聞社區,并按“I、D、E、A”四類劃分社區會員:“I ”即Innovator 創新者,創業者或是行業內的創新者;“D ”即Designer 設計師,平面設計師、3D動畫設計師、視頻剪輯師、網絡高手或建筑設計師等;“E”即Expert 專業人士,指擁有一技之長或者在某個領域深耕多年擁有豐富經驗的人士;“A”即Analyst 分析師,泛指對創新有研究、對新聞報道有興趣的任何人士。② 在會員中搜尋、收集與篩選新聞信息。分散在各地的會員源源不斷地發現新的“準會員”,并將他們的信息傳送到核心編輯部,核心編輯部將這樣的信息歸類整理成可采訪的新聞信源,然后公布在共享群組當中讓會員們進行“采寫眾包” 。③協調采訪與被采訪信息:根據采訪主題、采訪者資歷、被采訪對象領域特征、采訪地域、發表時間等因素對采訪者與采訪對象進行信息匹配,同時與采訪者商量確定采訪主題、溝通采訪基本內容和采訪技巧、寫作要領等工作細節。④ 審核和修改稿件、發布新聞故事。
(2)“供應鏈上游”由 “故事公園”“區域活動”及規模不斷擴展的“寫作工作坊”組成。“故事公園”位于上海中心城區的一座老房子里,是自媒體唯一的辦公場所,也是會員溝通與休閑之處,不定期舉辦多場故事沙龍分享會,分享社區會員們的創意、小心得,并辦展覽、演戲劇。 “區域活動”,例如在2015年2月期間,該自媒體在廣東汕頭大學組織了以潮汕方言進行的分享會“聽潮”,其目標是將創新文化和觀念導入到潮汕地區,鼓勵潮汕地區的年輕人進行創新與自我突破并幫助家鄉發展。 “寫作工作坊”邀請名師定期為會員們舉辦專業寫作培訓。
(3)“供應鏈下游”由所有原創內容的首發平臺和創新項目組成。首發平臺包括微信公眾號、 “三明治電臺”、電子書和圖書等。創新項目則非常多,據創始人稱創辦至今曾出現100多個項目,最受歡迎的有“三明治SANDBOX(沙盒)實驗室”“三明治問達”“三明治調查Humans of China”和“三明治特稿”等,“三明治SANDBOX(沙盒)實驗室”目標是幫助早期創業者和創新人群傳播他們的創業創新項目,共享專業與社會資源。 “三明治調查Humans of China”是由虛擬核心編輯部提出一個普遍性的問題,社區內各會員根據自己的經歷做出回答,經過編輯整理后公開在微信平臺首發。 “三明治問達”是讓某些“知識達人”在一個共享平臺上分享專業資源,并取得一定的收入和報酬。
在這個自媒體的新聞社區中,每位“三明治會員”可以是采訪對象也可以是采訪者;會員們既是龐大的“信源群”,也是“讀者群”,既是“生產者”也是“消費者”——新聞社區內的所有個體之間共享信息內容、社會資源、市場資源,等等。
1.創新特征:互惠式的新聞社區
我們發現該自媒體創新地構建了“線上和線下”雙重循環性的、充滿流動性、交互性的“新聞社區”。第一層是“信息流的內循環”,“圓心”是這個自媒體最重要的“虛擬編輯部”,圍繞這個編輯部建構出一條“信息流循環”,這層循環內有“IDEA”四類人與創始人及少量核心工作人員,這個新聞社區中通過“虛擬編輯部”完成了信息收集、分流、采訪、寫作、核實與把關等專業流程后產生“新聞故事”的內容產品。
第二層循環,我們稱之為“資本流的外循環”,這是“內循環”向外拓展的延伸品,所有參與者通過這個外循環共享彼此的專業資本、社會資本和人際資本,例如許多線下活動基本通過微信等社交平臺進行組織和實施,創新項目也在這個社群中產生與分享,社群里的“組織信息”衍生出更多的社群內或社群外的信息,一個信息之間的聯結又不斷地延展出其他的觸角,構建起了一個持續擴張的“新聞社區”。“供應鏈下游”的多媒本平臺是新聞社區的“創新地盤”,該自媒體自創辦以來持續出現了100多個創新項目,絕大多數來自于參與者的主動性的創新實踐。
更重要的是,依照本文前述“互惠性參與式新聞”的行動特征——在更大的工作網格中通過創新性的組織行為間接地實現了利益分享,包括信源的資源、雙方的信任和持續的社會資本,通過新聞室觀察,我們發現這個新聞社區內所有參與者通過上述雙重循環實際上實現了“互惠”。

圖1 信息與資本的互惠網絡
在第一層信息循環中,對創始人或自媒體機構而言,由于參與者的規模和積極性,即使無須組建專業編輯部和支付高昂的編輯成本也能獲得有質量的新聞故事,極大地提高了新聞生產的效率。以參與者而言,他們可以通過創始人的專業經驗免費獲得新聞專業性的學習,體驗到以往只能在職業化媒體機構才具備的新聞社區工作環境和工作文化,還可以免費交換“IDEA”四類人群的專業信息和職業信息。在這一層循環中,產生互惠的核心是“信息”,即“創業故事”與“專業經驗”的互通有無,這種互惠幫助自媒體在盡可能短的時期內完成了內容生產的專業化過程。
在第二層循環中,以參與者而言,由于社群信息共享了專業化信息,因此極大地降低信息搜尋和專業學習的成本;更重要的是,社會空間中的各種專業信息其實也就是社會資本的主要構成,由于這些信息能及時得到溝通與交流,這幫助了會員們通過社會資本的交換獲得了自我資本的邊際收益。以自媒體機構或創始人而言,社會資本的交互首先極大地增強了新聞社區的“有效黏性”,并且還創造了各種資金收益,例如編輯部收取少許線下活動會費作為媒介平臺的宣傳經費,定期舉辦的寫作培訓工作坊向參與者收費,這些不僅能補貼該自媒體當前低廉的編輯部預算投入甚至逐步成為盈利模式。在這一層循環中,產生互惠的核心是“社會資本”,即各種社會資本通過交換獲得增值,自我資本通過循環網絡完成了“溢價”的社會化過程。
2.創新機制:“去制度化”的制度設計
“虛擬編輯部”是新聞社區的核心樞紐,也是創始人的重要創新成果,具有組織社區內的信息即時溝通、調配資源、審核把關、保證品質等重要功能。在這一系列過程中,創始人使用其專業性的職業能力和媒介素養起到了“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作用。但是,我們發現這些專業化的經驗卻未以制度的形式進行固化,而是以一種“去制度化”的方式存在于組織中。
通過訪談得知該創始人盡管處于自媒體管理核心的位置,例如其個人興趣、職業偏好、專業能力在社群內享有不可動搖的影響力,但是始終沒有在社群內部組建某種類似傳統編輯部的組織架構。創始人向我們坦誠“技術平臺的扁平性和便捷性”及“節約人力成本”是社區內不組建真實編輯部的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則因為:
他們(指新聞故事的寫作者——筆者注)是主角,我只是底線把關而已……這些80年后成長的一代現在正處在拼事業、拼家庭、拼社會資本的人生關鍵時期,他們有專業有才華但是還沒有獲得相應的或期待的社會地位,就像三明治中的中間夾層,沒有被社會所重視……我其實也是其中的一員……我想利用自己的專業經驗為這群人創辦一個互聯網的表達空間……
正因為此,在傳統編輯部中通常被制度化的專業要素,例如科層組織結構、編輯的權力和“議程設置”等專業化的工具性都被弱化,但又不至于被消解,而是通過充分的信息交流與協調——“虛擬編輯部”中第②項和第③項工作——與積極的參與式生產保持一種動態的平衡。如此這般,各種專業和技術資本得以轉化為創新資源。這與Powers與Zambrano對歐美互聯網媒體公司的觀察如出一轍,專業經驗得以以一種具有說服力的“權威”方式而不是制度性的“權力”方式存留在這個社群里。
3.影響因素:“業余者”成為積極的、主體性的媒介生產者
在觀察與訪談中,我們發現互聯網技術特質、市場成本節約的考量、創始人的個人經歷與專業經驗等均對創新產生影響。這些與本文前述的互聯網媒介域的特質形成了顯著的呼應,不過與其他同類機構及與傳統媒體機構相比,我們認為該自媒體最顯著的差異,也是影響創新的主要因素是“參與者”本身,即“業余者”成為積極的、具備主體性的媒介生產者。
一位會員接受訪談時說:
為什么我提到“中國三明治”挺興奮的,就是因為它是以講故事的方式,傳遞一種價值觀。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一個問題,如何用“story telling”(講故事)的方式建立關系,包括幫助個人拓展他對自我的認知,包括如何打破對自己的重建,促進自我的成長,獲取世俗上的成功,心靈上更加超脫的寄托……過了30歲之后,我在重建各種關系,包括和父母、朋友、愛人之間的關系,會感覺到真的可以跳出自己的視角……去考慮一個比較中長期的發展。
一位經常參加中國三明治線下活動的會員表示,在還沒有接觸過該自媒體時,她認為只有30多歲的人才會參加這樣的組織,而30多歲的人正在變得衰老和沒有生氣,但是在參加了很多次活動之后她感覺自己的想法發生了變化:
中國三明治創造了一種生活方式,它把有趣的普通人集合起來,讓我看到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種生活方式,還存在這樣的人。雖然自己還沒有到30歲的年紀,但是我非常認同這種積極尋求改變,也積極捍衛夢想價值觀。
另一位在微信后臺留言的網友說:
被中國三明治的訪談錄狠狠地沖擊了一把,興奮過后又墮入迷思,覺得自己很差勁,但仔細梳理過幾年來的經歷,至少我朝著自己的理想努力過,經歷了從無到有的過程。我播下的這些種子總有一天會發芽,雖然現在還不知道結出的是什么果子。
互聯網大多數撰稿人并非專業媒體從業者出身,他們在日常生活中也沒有過多機會獲得專業的新聞培訓、采訪他人,以及在第三方信息平臺上公開發表的機會,但是這個自媒體平臺讓他們得以實現一個“采訪夢”與“寫作夢”,尤其還能獲得提升寫作能力的專業協助、分享寫作的成果和心得,從寫作中發現了另一個“新的自己”——個體化的社會生活情境和價值意識也可以通過專業表達在這里獲得公共認知,這些行為既不作為專業生產的補充和盈余產品,也不局限于弱勢群體的英雄式表達和權益訴求,而是在“更多的人那里、在更多時間和空間中體現為對自我日常生活的優化”,從這個意義上說,碎片化的受眾也可以看作是“離散形態的媒介生產節點,他們之間的互動聯系,以及他們與專業化的媒介生產體系的交叉滲透構成了一個充滿流動性的參與式媒介生產網絡”。
基于上述分析,我們發現在“中國三明治”的新聞社區中,參與式新聞生產仍然是基礎性的生產機制,但是與傳統媒體的參與式生產不同的是,通過創新而產生的“平等互惠”的生產機制替代約定俗成的新聞專業原則,它強化了互聯網傳播的民主性,鼓勵和刺激參與者的主動性介入,專業權威與可交換的社會資源在所有內部成員中開放、流動與再生,所有參與者在更大的工作網絡中獲得利益共享、資源交換、互惠互利。因此,我們認為這個自媒體不知不覺在參與式生產過程完成了在傳統新聞社區中無法實現的“互惠性參與式新聞”。
那么從參與到互惠,到底發生了什么?或者說,這些創新究竟能給我們帶來什么啟示?
社會學制度主義認為,當人們面對某種情勢時,個體與規則之間相互關系有可能建立在某種實踐理性之上。這個理論視角的核心是行動與解釋有著緊密的聯系,個體對情境進行認知并做出相應的理性反應,個體即以這種實踐理性為基礎而展開行動。在該自媒體新聞社區中,“專業者”和“業余者”以信息資源優勢互補的方式進行雙向的協商與調適,經歷從參與、互動到滲透互惠的默契過程,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所有參與者已然形成了一種彼此依賴和信任的、建立在互惠基礎之上的實踐理性——“實踐理性”構成創新達成的必要條件。
但是如何使創新持續?或者說如何設計創新的制度? 新制度經濟學派的“合約第三定律”或可提供一種闡釋。第三定律認為若可供選擇的合約形式的范圍越廣泛,合約安排的交易費用就越小。該定律的核心是“合約選擇自由”,因為這樣可以減少交易費用,提高組織效率,增加資產運用價值。我們發現“去制度化”就是一種符合第三定律的制度安排——這種選擇將傳統固化的、單一的、強制性的編輯—記者的合約權讓渡給參與者進行更自由、更廣泛的合約選擇。所有參與者相互之間均可以產生合作關系,任何事都可以協商解決。收益則立竿見影,社群內部的專業學習的信息交易成本、繼而是專業分工的交易成本明顯下降,還解決了資金流困境,因此相比傳統媒體機構就形成了 “內生比較優勢”, 也因此,“去制度化”潛移默化為組織化生產存續至今的編輯部制度設計原則。
最后談談該參與者對于自媒體的合法化認知。Carlson與Usher發現互聯網公司的媒體創新,盡管在文化和模式上反傳統,但是仍要通過“復制”媒介組織架構,以及保留基礎性價值取向的方式獲得專業合法性。那么,該自媒體并沒有依賴相同路徑,如何完成這種合法性認知?政治經濟學家阿馬蒂亞·森在談到“后果評價”時認為評價達成需要三個條件:一是評價首先建立在社會情境的立場之上,二是人們傾向于選擇更好實現自己目標的最大化選項;三是后果事態的各類特征是潛在相關的,而并非像功利主義那樣堅持只有事態的效用或效率才是評價中唯一值得考慮或是最重要的。
通過訪談我們發現所有參與者在新聞社區中均表現出不同程度的“歸屬感和責任感”,尤其是獲得了比較正面的自我認知——“發現另一個自我”,而這種“自我”正是在其他的社會情境缺失或被壓抑的那個部分,由于被釋放而得到了“最大化”的心理滿足。因此,歸屬感與責任感、釋放的滿足感,這些只有在新聞社區中所享有的非功利性的“后果評價”組合在一起,恰好建構了參與者們的合法性認知。
新聞室觀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內生性的考察視角,得以觀察在互聯網媒體創新空間里“業余參與”并非意味或僅意味某種居于資本主義體系底端的免費或低廉的勞工形式;專業資本則以權威方式且作為“業余”自愿接納的透明的陪伴者、同行者、可協商的介入者成為互惠的核心要素。進一步地,我們還發現新聞專業資本仍然居于其他專業資本、商業資本和技術資本之前,成為創新資源及新一輪的社會資本核心。因此,我們更有理由相信該自媒體的互惠性參與式新聞其實是趨向于建構了一種創新型的“新聞專業主義”,而并非是對專業意識形態簡單地分裂或瓦解。這或將為傳統意義上的新聞專業性重構提供了積極的外延和可能性。這其中包括考慮到參與者的實踐理性、專業機制的靈活性,以及基于個體目標最大化的后果評價。
但是,本案例也帶來另外一些啟示:當個體生活成為互惠模式的主體性來源時,個體的感性認知是否可以上升為可共享、傳播與理解的知識資產?碎片化的生活細節是否可以演化為一種普適性的價值載體?是否會產生能滿足公眾知情權等政治訴求的新聞產品?本文可能還無法解答。此案例的規模過小、信息生產類型單一、未有清晰的盈利模式、外來資本較少介入等缺陷都會使創新的諸多潛在變量失去被觀察的可能。另外,經由市場競爭所產生了更多的外部沖突與合作有可能為創新提供了更多的驅動力,但本文并非將這種外生性視角納入觀察范圍,因而顯得觀察單一、靜態且片面。
我們相信,本文的主觀或客觀的缺陷都將為后續研究提供更寬廣的切入視角和更深入的思考。
注釋:
① Nichols,S.L.,Friedland,L.A.,Rojas,H.,Cho,J.,& Shah,D.V.ExaminingTheEffectsOfPublicJournalismOnCivilSocietyFrom1994To2002:OrganizationalFactors,ProjectFeatures,StoryFrames,AndCitizenEngagement.Journalism & Mass Communication Quarterly,83(1),2006,pp.77-100.胡元輝:《更審議的公民,更開放的公共——公共新聞與公民新聞相互關系的思考》,《新聞學研究》,2004年第4期。
② Wang Q.ParticipatoryJournalismInTheChineseContext:UnderstandingJournalismAsProcessInChinasParticipatoryCulture.Journalism,18(4),2016.
③ Borger M,Sanders J,Hoof A V.ExpectingReciprocity:TowardsAModelOfTheParticipants’PerspectiveOnParticipatoryJournalism.New Media & Society,18.2014.pp.708-725.
④ 蔡雯:《“人人都是記者”——“參與式新聞”的影響與作用》,《對外傳播》,2010年第3期。 陸曄、周睿鳴:《“液態”的新聞業:新傳播形態與新聞專業主義再思考——以澎湃新聞“東方之星”長江沉船事故報道為個案》,《新聞與傳播研究》,2016年第7期。夏倩芳、王艷:《 從“客觀性”到“透明性”:新聞專業權威演進的歷史與邏輯》,《南京社會科學》,2016年第7期。Borger M,Sanders J,Hoof A V.Expectingreciprocity:TowardsaModelOfTheParticipants’PerspectiveOnParticipatoryJournalism.New Media & Society,18.2014..pp.708-725.Erjavec,K.,& Kova?i?,M.P..AbuseofOnlineParticipatoryJournalisminSlovenia:OffensiveCommentsUnderNewsItems.Medijska Istrazivanja,19(2),2013.pp.55-73.
⑤ Vujnovic,M.,Singer,J.,Paulussen,S.,Heinonen,A.,Reich,Z.,Quandt,T.,Hermida,A.& Domingo,D..ExploringthePolitical-EconomicFactorsofParticipatoryJournalism:ViewsofOnlineJournalistsin10Countries.Journalism Practice,4(3),2010.pp.285-296.Domingo,Quandt,Heinonen,et al.ParticipatoryJournalismPracticesintheMediaandBeyond:AnInternationalComparativeStudyofInitiativesinOnlineNewspapers.Future of Newspapers Conference.2007.Thurman,N.Participatory Journalism In The Mainstream:Attitudes And Implementation At British News Websites.2006.
⑥ Vujnovic,M.,Singer,J.,Paulussen,S.,Heinonen,A.,Reich,Z.,Quandt,T.,Hermida,A.& Domingo,D.ExploringthePolitical-EconomicFactorsofParticipatoryJournalism:ViewsofOnlineJournalistsin10Countries.Journalism Practice,4(3),2010.pp.285-296.
⑧ Usher N.Venture-backedNewsStartupsandtheFieldofJournalism:Venture-backedNewsStartupsandtheFieldofJournalism:Challenges,changes,andconsistencies.Digital Journalism.5,2017 pp.1-18.Powers M,Zambrano S V.ExplainingtheFormationofOnlineNewsStartupsinFranceandtheUnitedStates:AFieldAnalysisJournalofCommunication,66(5).2016,pp.857-877.Benson R.NewsMediaasa“JournalisticField”:WhatBourdieuAddstoNewInstitutionalism,andViceVersa.Political Communication,23(2)2006.pp.187-202.
⑨ 龔彥方:《基于“內生比較優勢”的專業化重構:當代新聞生產機制研究——來自某自媒體“虛擬編輯部”的田野調查》,《現代傳播》,2016年第12期。張志安、曾子瑾:《從“媒體平臺”到“平臺媒體”海外互聯網巨頭的新聞創新及啟示》,《新聞記者》,2016年第1期。
⑩ Borger M,Hoof A V.ConstructingParticipatoryJournalismAsAScholarlyObject:AGenealogicalAnalysis.Digital Journalism,1(1).2013.pp.117-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