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焦立枯

古時候，有一個叫鮑焦的年輕人，雖然人在鄉(xiāng)下，家庭條件也不好，但愛看書，各種書讀了不少，也算是自學(xué)成才。不過，可能是沒怎么接觸過當(dāng)時流行的“統(tǒng)一教材”，他的人才類型和一般秀才書生不太一樣，人家都覺得他怪怪的。

怎么個怪法呢？

他不去投師，不拜門下，更不愿巴結(jié)恭維權(quán)貴。他覺得，自己飽讀詩書，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那些權(quán)貴就會發(fā)現(xiàn)和任用他。

可現(xiàn)實是，等了那么多年，并沒有傳說中的伯樂來三顧茅廬，他依然不被人發(fā)現(xiàn)和重用。漸漸地，鮑焦越來越把自己封閉起來，只吃自己種的東西，喝自己家井里的水，穿自己妻子織的布。萬事不求人，同時也不再做任何額外的事情。只有這樣，他才覺得心安理得。

有一天，孔子的得意門生子貢路過他家門口，看見一個黑瘦的中年人，穿著一件很破舊的衣服，身上的肉都露出來了，一只手拿著簸箕，一只手捧著幾根菜葉子。

子貢詫異，脫口問道：“哥們兒，你怎么把自己搞成這樣？這算是哪副德行呢？”

鮑焦上下打量這位氣宇軒昂的大儒，剛要開口，手卜的菜葉子就掉了幾根。

“這天下喪失道德教化的人多了去了，我怎么就不能是這個樣子呢？我的學(xué)識告訴我，世人不了解自己，而自己卻一直堅持去做，這是錯誤的行為；君主不使用自己，自己卻不停地還要去做，這是毀壞清正操守的態(tài)度。為什么很多人還要那樣繼續(xù)做下去，堅持自己的錯誤，不愿意舍棄呢？那是因為他們經(jīng)不起個人利益的誘惑。”鮑焦開口頭頭是道，確實是讀過書的人。

子貢聽罷蹙眉，很快狡黠地一笑，回應(yīng)道：“兄弟，你這是哪門子學(xué)識？要知道，看不慣這個世道的人，就不該從這個社會中獲取利益。污蔑詆毀君主的人，就不該站在人家的國土之上。今天，你生活在人家的國度里，卻還侮辱人家，手里捧著人家土地上生長出來的蔬菜卻還口口聲聲說無礙于這個世道，你這算怎么回事？”

鮑焦聽到這里，不禁啞然。

可是子貢仍舊不依不饒：“《詩經(jīng)》有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包括你）都屬于誰呢？你想過這個么？”

“唉——唉！”鮑焦接連長嘆，“我聽說賢能的人在乎進取而不輕言放棄，清正廉潔的人容易羞愧而并不在乎生死……”

說著，雙手一軟，蔬菜掉在地卜了，簸箕也跌落了，他呆傻地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了。

子貢贏得了辯論，還想再說什么，卻見那鮑焦已經(jīng)用口咬舌、自絕身亡了。

想一想

這是一個可憐人的故事，但絕不是讓我們可憐可憐那么簡單，知識、成長、抱負(fù)、價值……它涉及了很多問題，值得讓我們多想一想。

挺好的一個人，那么自律自覺，怎么讓人一說，就給忽悠死了呢？

苦讀詩書，終有所成，卻不被重用，就把自己完好地保存起來，封閉著，否則，沾染了不好的東西，發(fā)生變質(zhì)，那更是得不償失，非但如此，還不給社會徒增任何的負(fù)擔(dān)，自給自足、自力更生，就如同干干凈凈、自生白滅的一株植物。

鮑焦的邏輯是：既然無用武之地，就暫時什么事情也不要做。寧可不做，是因為只要做事，就一定會出于利己和私欲，勢必就會成壞事。鮑焦覺得自己很有思想，很有見地，可是，當(dāng)他碰到深諳世事的子貢，一番言語的交鋒，立刻顯出了脆弱天真。

現(xiàn)實的理論和倫理，把鮑焦這樣讀圣賢書、認(rèn)死理的呆子一下就擊蒙了，他的知識體系一下子就崩潰了，再也找不到可以反擊，哪怕辯解的論據(jù)，他啞口無言，呆若木雞。

他完傘沒有料到的是，對于熱血至真、守身如玉，現(xiàn)實好像也是不大允許的——你不做壞事，立在一邊不搭腔、不參與、不鼓噪、不附和，這種消極也是對抗。

儒家后人繼續(xù)評判道：“山要是太尖聳，它一定不會很高大；水要是流得太直，一定也不會聚集得很深……想與天地比擬的人一定不會吉祥。鮑焦就是這樣的人，掌握不了說話做事的深淺，最終落得那般地步，也是活該！”

鮑焦有獨立的思想，有堅強的意志，有艱苦的踐行。但是，他的知識結(jié)構(gòu)還是有很大的缺陷，他只是有個性，還沒有真正的思想，更沒有理論和見聞的支撐。當(dāng)然，那個年代，作為讀書人，這是難為他的。

讀一讀

鮑焦衣弊膚見，挈畚捋蔬，遇子貢于道。子貢曰：“吾子何以至于此也？”鮑焦曰：“天下之遺德教者眾矣，吾何以不至于此也？吾聞之，世不己知而行之不已者，是爽行也。上不己用而干之不止者，是毀廉也。行爽廉毀，然且弗舍，惑于利者也。”子貢曰：“吾聞之，非其世者，不生其利。污其君者，不履其土。今吾子污其君而履其土，非其世而捋其蔬，其可乎？《詩》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此誰之有哉？”鮑焦曰：“於戲！吾聞賢者重進而輕退，廉者易愧而輕死。”于是棄其蔬而立槁于洛水之上。

——見于《韓詩外傳》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