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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恩洪被稱為“有遠見卓識,‘藝高人膽大’的教育實踐家”。
從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冒著“右傾”風險進行德育改革,到首創“規范+選擇、合格+特長”的育人模式、構筑跨世紀的教育工程,到建立第一個集團校、讓優質教育資源進入尋常百姓家,他研究社會發展的不同階段對教育的不同要求,始終踏著時代前進的步點做改革,在中國教育改革中的理論和實踐建樹引起海內外媒體的廣泛關注。他入選“中國當代教育名家九十人”,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2017年陳至立同志為他頒發“教育領軍人物”獎。

馮恩洪
學生可不可以戴手表、穿皮鞋、燙頭發?在今天,這些完全不是問題,但在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才走出“十年浩劫”,改革開放的號角剛剛奏響,很多人的觀念尚未完全轉變,追求這些事物,尚與“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畫等號。
1979年,馮恩洪在上海培光中學擔任班主任時,就遇到了這樣的難題。
彼時,外來新興事物在社會上流行,卻被禁入校園。老師、女青年可以燙發,學生不可以;社會上年輕人愛唱的歌曲《青春啊青春》,學生傳唱時被要求將歌詞中的“愛情”改為“熱情”;學生偷偷戴手表,檢查組來校,學生便把手表都摘下來,檢查組一走又戴上;校規規定女生不可以穿皮鞋,學生拿著《青年一代》雜志的刊文,稱中跟皮鞋可以使女青年更健美。
隨著改革開放的進一步深化,錄音機、電子計算機等都進入中學生的學習和生活領域,還要繼續將這些與資產階級畫等號嗎?禁能禁住嗎?在社會和學校的人為鴻溝面前,學生怎能分清“健康”與“污染”?
“社會轉型、各種觀念碰撞沖突是現實,但學校不能同社會隔開,教育引導工作得針對新時期的不同特點來進行。”馮恩洪試圖探索一種新型的道德教育方法。敢不敢讓學生接觸一些所謂的不健康的東西和禁區,是政治思想教育工作的一個重要問題。
一次電視臺預告放映電影《紅與黑》,電影中有擁抱接吻鏡頭。學生家長怕孩子受“污染”,說要關掉電視機,老師也不主張看。學生好奇,紛紛來問馮恩洪。“禁錮只會激起學生的好奇心,既然電視臺能播,青少年為什么不能觀看?”馮恩洪不僅讓學生看,還組織學生討論,給他們講解作品中平民、青年一代從充滿希望到希望毀滅的遭遇,講作品抨擊當時教會的黑暗和資產階級新貴的庸俗的社會意義。
社會開放,經濟發展,學生的思想漸趨活躍,對過去奉為信條的東西開始動搖。在校園里,馮恩洪常聽到一些刺耳的笑聲:當校領導宣布召開“三·五”學雷鋒題詞大會時,學生發出哄笑“現在學雷鋒還時髦?”當老師說召開“破‘實惠’思想,以實現共產主義為己任”主題班會時,學生又是哄笑——“大道理又來了。”
馮恩洪清楚,說教式德育已不奏效,應該把思想政治教育滲透到日常的學習、生活。
有一次,馮恩洪從學生的作文中得知學生間舉行生日會,班里一個留守兒童也要過生日了,他想組織生日會,賦予新的意義內容。幾位班干部說,在學校公開過生日、買蛋糕,擔心被人說成“搞資產階級人性論”。馮恩洪也躊躇,老的路子走不通,新的方法又不敢做,最后他拍板“如果錯了,我改,讓實際效果來檢驗”。這場生日會上,抱怨“人都是自私的”青年,感受到了集體的溫暖;受到關懷的學生,感動地說要“爭做時代好青年”,“過生日”活動變成了“理想教育”主題班會。
1980年,《文匯報》報道了馮恩洪的德育實踐,在上海乃至在全國引起了軒然大波。文章發表的當晚,上海黃浦區區委宣傳部發內參,批評這是一篇“右傾”的代表文章。《文匯報》每周用3個版面圍繞這一問題展開討論,支持者有之,反對者更多。
1985年7月6日,作為國家教育委員會(現教育部)特邀的基層教育代表,馮恩洪出席國家教育委員會在北京舉行的香山工作會議,談自己的德育改革。會后,時任國家教育委員會副主任彭佩云對馮恩洪說:“今天的發言太好了,面對改革開放,中國的德育往何處去,老辦法不靈,新辦法不明,莽辦法不行,你交了一張極好的答卷。”
那次會議特邀代表一共兩人,一個是遼寧省特等勞動模范、語文特級教師魏書生,一個就是馮恩洪。也是在此次會議上,彭佩云說出“我們北有魏書生,南有馮恩洪”,“北魏南馮”的稱號從此傳出。
馮恩洪的德育改革顯示出鮮明的時代特色。因為德育改革,馮恩洪被戴上“右傾”“資產階級”的帽子,丟了“上海市人大代表”榮譽,丟了“上海市勞動模范”榮譽。當時的“逆潮”之舉,后來被證明是精準把握時代發展潮流的順勢之為。而對馮恩洪來說,他只是貼近學生發展需要,讓德育建筑在順應時代和尊重學生人格基礎上。
從北京回來,馮恩洪從普通中學的班主任直接升任為上海市建平中學校長,此后在建平中學拉開了面向社會主義經濟建設、面向21世紀,全方位、多層次的教育改革帷幕。
這位全國模范班主任出身的校長,到校后的第一項改革,便是站在學生立場,反對應試教育。
起因是馮恩洪收到學生的一封信,里面寫著一首詩:“老師,您聽我說/作業不要太多太多,活潑的年輕人怎能系上過重的秤砣……”馮恩洪說:“學生對我敞開心扉,作為校長,我應該傾聽學生心靈的呼喚,滿足學生的合理要求。”
彼時,不只是建平中學,為追求分數和升學率,“加班加點”“題海戰術”“搶跑搶分”現象在很多學校都存在。馮恩洪認為這違反教育規律。“已經疲憊不堪的孩子繼續延長時間并不一定能帶來好的效果,為什么不關注他進入課堂學習過程的情緒狀態?”
建平中學杜絕加班加點補課和加大學生作業量,在其他學校都把學生關到六點鐘才放學的情況下,建平中學早早放了學。
校內外的輿論壓力洶涌而至。教師不無焦慮地質問:“校長,你還要不要質量?你不給我們時間,不讓加班加點補課,哪來的質量?”馮恩洪態度始終堅定:加班加點在建平中學沒有立足之地,題海戰術在建平中學同樣屬于堅決取締之列!
很多年后,有人評價,這是馮恩洪針對應試教育的弊端,率先發出的黃鐘大呂般的呼喊與斷喝。
馮恩洪給老師們下死命令:如果加班加點搞疲勞戰將扣除獎金,他甚至跑到文印室沒收正在印刷的試卷。他一再推心置腹地對老師們說:“我們的教育是創造適合學生的教育嗎?嚴格地說,我們是在挑選‘適合教育’的學生!學校不能把學生訓練成應考機器,而要造就共和國的高素質公民。”
基于這一目標,馮恩洪在建平中學做了“兩減法一加法”。
1986年,建平中學的數學課由一周11節減少至5節。那時教育部標準是一周6節數學課,但為了升學率,很多學校都騰出時間給難學的主科數學讓路。馮恩洪說:“我不能為了一校之私利,沖撞標準踐踏規則。教育也不能低效,要追求單位時間內的有效利用率。”
教導主任提醒馮恩洪:“你是政府看好、我們也看好的校長,你這一刀砍下去,萬一質量滑坡,建平校長就不是你了。”年少氣盛也有自信有魄力的馮恩洪回答:“當不當建平校長是組織的事,當不了建平校長,我能當中國最好的老師。”
可喜的是,砍掉一半數學課,并沒有砍掉一半的質量,建平中學的升學率從73%上升到98%。
第二個減法,每堂課時長由45分鐘減少至40分鐘。1986年初開學后,馮恩洪連續4個月聽了69節課。他發現45分鐘的課程內容,用不著40分鐘就能講清楚。“如果每堂課能砍掉5分鐘該多好!”學校通過教職工代表大會做了一個重大變革——每節課縮短5分鐘,把這些時間用在課外活動上。
第三步做加法。在很多高中學校僅有14門國家課程時,建平中學在國家課程之外開設了124門校本課程,組建了72個學生社團(建平中學也是中國第一批開設學生社團的學校之一),合起來共210門“課程”。
馮恩洪將國家課程視為“服從”課,將校本課程和社團視為“選擇”課。“計劃經濟條件下學校實施的是‘就范教育’,學生只能服從、不能選擇。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允許選擇的經濟。如今既已站在市場的門口,就要對服務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教育進行積極探索,選擇適應時代需要的教育道路。”建平中學的“規范+選擇”育人模式從此形成,下午3點以后全是“選擇課”。學校不再是壓抑人的潛能的場所,而是學生發展的樂園。
1987年,馮恩洪在“規范+選擇”的基礎上,提出“合格+特長”的育人模式,培育“五育”合格,學有所長的學生。
馮恩洪說:“一個學生將來不當醫生,不搞生物工程,為什么一定要他的生物課考85分以上?我看75分可以,65分也合格。將來,每個畢業生服務于社會的,應該是他的特長方面。一個學生有限的學習精力,應該讓他通過選擇,用到他特長方面去。我們建平所做的,就是使每個學生的個性充分地完全地得到發展,改‘補短教育’為‘揚長教育’。”
建平中學為一個年級的學生提供六張課表:數理邏輯強的學生,歷史、地理及格即可;語言能力強的學生,數學每周只上3節,只作考查,成績不計入總分;視覺空間能力強的學生,每周要上4節美術課;對于肢體運動能力強的學生,體育就是主科……
當后來中國教育界接受多元智能理念時,馮恩洪早已進行了多年的實踐。馮恩洪說,全面發展是對一代人的要求,一代人中有思想家,哲學家,舞蹈家,鋼琴大師,這叫一代人的全面發展,而個人的發展應該是合格加特長,每一個人的特長都發展了,這一代人群星燦爛。
1987年,《中國青年報》刊文《合格+特長——上海建平中學校長馮恩洪訪談錄》,上海市教育局(現上海市教育委員會)連續兩周學習討論“合格+特長”,時任上海市教育局局長袁采對馮恩洪說:“你闡釋了一個被升學率掩蓋的真理。”
1993年,《人民教育》刊文《構筑跨世紀的教育工程》,報道了建平中學的教育改革模式。當時的國家教育委員會發表長達四萬余字的報告,向全國推出“建平教育模式”。澳大利亞駐華大使館把全文翻譯成英文,發回國內,稱為“中國教育改革的信號”,中共18個省教育廳發紅頭文件,全面學習建平模式。1994年,全國各地每月來建平中學學習的人數過萬。
1999年6月,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關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進素質教育的決定》,為構建21世紀充滿生機活力的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教育體系指明了方向。馮恩洪從20世紀80年代起就高高舉起素質教育大旗,向應試教育發起攻擊。他在建平中學做的這些大膽而富有創造性的工作成為當年素質教育的成功實踐,被人譽為“在微觀領域推進中國教育現代化進程”。
馮恩洪在建平中學實施的教育改革,使建平中學成為聞名全國的優質名校。1993年,學校的錄取比例達到38∶1。懸殊的比例帶給馮恩洪的是惶恐。
“如何滿足人民群眾希望子女享受優質教育的強烈愿望?是‘校門八字開,沒有高分莫進來’,還是讓名牌學校走近人民大眾?經濟改革給人民群眾帶來了實惠,教育改革要不要給人民帶來實惠?成倍地擴大招生人數,即使升學率從100%下降到90%,或者80%,我們對社會的絕對貢獻是大了還是小了?面對功在社會、損在自己的事情,作為共產黨人的我們是上,還是退縮?”這是馮恩洪當時的心理斗爭。
l993年,馮恩洪提出優質教育資源進入尋常百姓家的辦學思想。1994年,由建平高級中學、建平西校、平和雙語學校、浦發中學、職業培訓中心5所學校組成,以公立學校為主體,多種辦學形式相結合,實施多層次多類型教育的集團化和專業化管理的教育集團組建成立了,《中華英才》以《馮恩洪與第一個教育集團》為題報道了這一創舉。
任建平中學校長時,馮恩洪總是第一個進校、最后一個出校的人,當同時有多個校區時,他問自己,首先進哪所學校?發展帶來思考,18個月后,一部25萬字的《教育管理手冊》出臺,這是一套全員全程最優化質量保證系統,被馮恩洪稱之為教育ISO9001。這套標準把學校的價值體系量化細化到所有崗位,把“建平模式”、管理人才輸送到各個分部,擴大了辦學規模,產生了連鎖效應,使讓1400名學子受益的建平文化擴大到后來的8個校區、讓16000多名孩子受益。
2003年,建平中學處于輝煌期,馮恩洪卻遞上一紙辭呈。這一次,還是為了讓優質教育進入尋常百姓家。
馮恩洪說,在基礎教育階段,學生的學習生涯大約由16800節課構成,讓“優質教育進入尋常百姓家”,其實現的重要途徑就是根植于教育最基本的細胞——課堂。他走進全國各地的學校,對課堂改革進行悉心指導。
這些年,馮恩洪遍訪中國16個省的1400所學校,指導學校老師的課堂教學。到2018年初,累計聽了近5000節課。他發現,課堂中“教材、學生、教師”三大關系之間的組合出了問題,老師的教學理念也有問題,側重于幫學生積累知識而不是培養學生的獨立思維能力。
馮恩洪教給老師“問題、合作與合適”的課堂三要素,教給他們分層教學、讓學生在“最近發展區”發展的理念,顛覆了1400所學校的課堂,改變了教育的價值觀。2014年,馮恩洪匯集包括22名專職老師、60多名兼職老師的專家團隊,推出“中國好課堂”項目,從一個人變成一群人推廣好課堂。
“抓住課堂這個基本細胞,努力創造適合學生的教育,影響并帶動整個教育有機體的良性發展,最終實現優質教育進入尋常百姓家”,這是馮恩洪及“中國好課堂”的夙愿和使命。
從20世紀70年代末的德育改革,到構筑跨世紀的教育工程,到讓優質教育進入尋常百姓家,為什么馮恩洪總能走在教育改革的潮頭,為什么他的教育理想總能領先于時代變成現實?
馮恩洪說:“教育要著眼于明天的需要,著手于今天的準備。這個準備,需要我們捕捉經濟、社會發展對教育提出的要求。校長要能夠敏銳地感受到這種變革可能提出的要求,要永遠跟上社會前進的步伐,并把它組織到學校管理當中去。
“如何具備這個敏感?一是學習。1979年德育改革,把我一個年輕的、憑著熱情工作的老師一下子帶到爭論的漩渦中。從那時開始,我養成了每天自學一個小時的習慣,一直到今天。每天一小時,帶來了巨大的變化——我要做什么,能不能做,該怎么做,我自己能把握,我在大的問題上的安排從沒有失誤過。其次,我出訪過42個國家, 進過160所國際名校,放在國際視野下,我深刻知道我在哪里,我要去到哪里。此外,不把教育目的放在升學率上,以人的發展為本,眼前就豁然開朗。
“為改革填新章,匪為論短長。我們不應該蹉跎歲月,要想條件成熟了才改革,對不起,你干脆宣布不改革,條件是爭取來的。
“曲高和寡,自古亦然。改革必然曲高,沒有曲高就沒有希望;然而,改革要力戒和寡,改革的事業是群眾的事業。我很幸運,改革過程中贏得了來自方方面面的理解、信任和尊重,但是這當中也出現了很多矛盾,我覺得這很正常。改革的過程,我們不要期望鮮花和掌聲,鮮花和掌聲是出現在終點上的。在過程當中,我們要咬定青山不放松,任爾東西南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