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舞

管萍

女人又來了。

依然是一襲黑裙，圓領變了V領，直身換成掐腰，顯出柔軟有致的曲線。

一個月了，女人一天不落地到這個廣場上跳舞，衣裙總是不變的黑色。

女人長相并不驚艷，卻一眼便讓人過目不忘。

黑白分明。

黑裙，黑色尖頭高跟，黑色披肩長發，眉毛濃黑，本就白皙的臉在重重黑色包圍下愈加通透素凈。一眼看去竟猜不出年齡，只有走近，方能感受到一份獨屬四十歲女人的成熟韻致。

廣場在市政府南面，呈階梯狀長長鋪展開去。一共三層，每層之間隔著巨大的草坪。草坪上跑著快樂的孩子，還有比孩子更快樂的各種狗，泰迪、拉布拉多、吉娃娃，亦步亦趨的狗主人嘴里寵溺地喊著狗的名字，可樂，不能吃石頭！豆包快過來，你的好朋友五花肉來了。

每一個階梯都有固定的舞步。

老年人在第一方陣，簡單的肢體動作，走幾步甩下手或者屈個膝，圍著幻想中的廟壇無限轉圈，美其名曰：佳木斯舞。

第二陣營是四十到五十歲的女人，稟承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格言，各種神曲輪流上場，《小蘋果》、《哈薩克牧場》、《桃花開了》。領舞的女人身形靈活，動作到位，腰肢柔軟又充滿彈性，抬手踢腿間仿佛安了彈簧。從暮氣沉沉的第一臺階走到這兒，整個人才又活了過來。

跟前兩個方陣女人占大多數不同，最后一個方陣的男人明顯多了些，不時傳來的恰恰和探戈音樂提升了整個陣營的檔次。女人們穿著長及腳踝的裙子，男人們雖然沒有燕尾禮服，但長褲短T規規矩矩，沒有便便大腹，身材頎長。快三慢四探戈，舞步流轉裙裾翩飛，一派瀟灑風光。

女人每支舞都跳。先去第二陣營，略一打量，便把每首歌曲對應的節奏和舞步掌握了大概。伸手，抬腿，轉身，姿勢優美嫻熟，壓根不像剛剛加入這支隊伍。只跳兩三首曲子，便在眾多女人的嘖嘖艷羨中飄然而去。

沒人注意她身后不遠處的中年男子。

連佳木斯舞都不放過，夾雜在老年人中，女人儼然鶴立雞群，格外扎眼。沒有人問她，她的神情也拒絕了一切問詢，微閉雙眼，跟著隊伍往前機械地走，自顧自轉上五六圈，轉身投入最后的方陣。

開始幾天，女人只是站在場邊看，靜靜地，像觀摩，卻又不挪動腳步加入。有熱情的男人和女人想要邀請她一起練習，她也不出聲，只是面無表情地搖搖頭。慢慢地，大家都不去搭理她，以為她不會跳，只能當個觀眾。也罷，這么高雅的舞姿也不是人人都能跳得美，甚至他們也需要觀眾呢。

有好事者在散場后發現了女人居住的小區，觀海庭。這個小區以外地人居多，淄博、東北、北京，尤以北京人居多，每年都有大批人來盡享蔚藍海風，帶著清洗干凈的肺重新投入霧霾。

一個周末，天色微陰，雨似來非來。女人從佳木斯舞中撤退下來，緩步走到第三方陣。翻飛的裙裾和長褲們正在跳最后一支快三，歡快激烈，汗水和笑容拋灑得到處都是，連草坪上的狗都跑得格外有勁。女人走過去，一反常態，拋開安靜的看客身份，錯身加了進去。

《藍色多瑙河》跌宕連綿，女人仿若一葉小舟，隨著河水不斷漂流起伏。水勢急，腰身軟，那勢竟也被她撫順了三分一般。水勢慢，腳步緩，更有一份從容浸潤其中。黑色裙擺似風中荷葉，搖曳生姿。

沒有舞伴，女人雙手空抱，旁若無人地跳著，旋轉著，全然不管周圍人已經都停下來。男人眼神中滿是欣賞，女人欣賞中夾雜著羨慕、嫉妒、鄙夷，還有交頭接耳的私語。

跳得真好啊，那么有力量還那么輕盈。

不知道這個女人是哪里來的，一點也不合群。

會跳還藏著掖著啊，真矯情。

女人依然冷著一張臉，并未因眾人的話語停下腳步賠上笑臉，眾人也沒有因為她的冷臉而離開。

女人沉浸在音樂中，他們沉浸在女人的舞姿中。

多瑙河水愈加激烈，不停旋轉的女人速度并未減慢，誰也沒發現她表情的異樣。眉頭緊皺，牙齒咬在下唇，左腿動作有些變形，似乎在強忍疼痛。

河中的小舟終于被風浪打翻，女人跌落在地。

沒等大家反應過來，一個男人從人群中擠出，疾步沖上前蹲下身扶住，滿臉焦慮心痛，卻一言不發。

小小的雨滴零散落下，女人沒有起身，坐在地上抱著跑過來的男人，神色木然，臉上全濕了，分不清汗水雨水，還是淚水。

那天以后，女人就消失了。

落葉金黃，秋風漸盛，廣場上依舊熱鬧非凡。少一個人多一個人，并不影響大家跳舞的心情。

女人再次歸來已是兩個月后，中年男子大大方方地站在身邊。

女人來得很早，在交誼舞的場地。帶了音響，以至于頗有些占地盤的味道。看到女人的時候，長褲長裙們有一瞬間的驚訝。有按捺不住的欲上前問，想及女人的一張冷臉便打住了。

女人卻似換了一個人，端坐在椅子上，面帶微笑，沖每一個看向她的眼神輕輕頷首。依舊是黑色緊身上衣，卻搭了火紅的長裙，裙擺上縫了層層疊疊的黑色飾邊，頸間一條米色薄羊絨圍巾，隱約閃露出紅絲線繡制的幾個字：北京舞院。

女人扭頭看向身邊男人，男人微微一笑，打開音樂，西班牙吉他前奏響起，激情涌動的樂章隨之鋪泄開來。

女人掛在男人身上，腰肢靈動，手臂舒展，裙裾張揚。或雙手叉腰，或單手捻出響指，擊掌聲和男人腳下踢踏聲相呼相應，男人緊跟女人步伐，配合默契。

女人跳得淋漓盡致，生命的肆意，熱情，狂放，憂郁，哀傷，全被融進這場激昂的弗朗明戈舞，燃出明亮絢目的光。

一曲終了，廣場上響起前所未有的掌聲，為女人的舞姿，為女人的態度，為女人僅剩的一條右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