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1805年1月,副外務大臣恰爾托雷斯基向沙皇奏報使團的籌備情況,最后談到禮品,包括到北京送給嘉慶皇帝和權貴的禮品,也有進入中國后給地方官員的小禮物。他說:“中國人對禮物非常貪婪,對此早有耳聞,故而有必要運用這種手段,使他們的有識之士對我們產生好感。”也是以己度人。如沙俄之頻頻對外發動戰爭,以探險的名義擴大殖民地,所至燒殺搶掠,又何止“貪婪”二字。而我們讀庫倫辦事大臣給嘉慶帝的密奏,也強調沙俄官員十分貪婪,喜愛討要東西。哈,外交史上此類互黑模式,也是由來已久。
恰爾托雷斯基的報告提出,應交財政大臣等人分工負責籌辦,并提交了一份《為出使大清所備辦的禮品清單》:
1.本地玻璃廠自產大號鏡子兩面、二號鏡子兩面。
2.藍、綠、黃色金花中國風格大花瓶數只。
3.黑漆金龍花馬車一輛,四面及門上有“兩國友好和睦為人民福祉”的中文字樣。車內應為黃絲絨軟包,車轅及車輪為金色。
4.金銀花錦緞數匹。
5.紫色及黃色絲絨數匹。
6.紫、深藍及黃色軟緞數匹。
7.商務大臣以為有必要贈送鐫有我國歷代國君像及其統治期間重大事件的金質紀念章一套。微臣斗膽進言,竊以為似可贈送銀質紀念章一套,僅此一項可節省約3.5萬盧布。中國人亦將同樣滿意,因為這樣的紀念章他們也會跟金質的幾乎同樣看重。
為什么要選中鏡子,大約覺得這種閃閃發光的物件塊頭大且造價低,孰不知天朝不缺這個。而最后一段關于紀念幣“金質”“銀質”的話,更將其小家子氣與小人肚腸暴露無遺。沙皇批示由財政大臣決定,后來果然改為銀質——能省錢的事干嗎不去做呢!
一個月后,這些禮品已大致備好,不包括那輛馬車(應當尚未制作完成),總價值約為15萬盧布,其中毛皮還是以市場價計算的。從中能見出俄廷國庫支出制度的嚴謹,但在閱讀以上禮品清單之后,仍不禁啞然失笑。沙俄對清朝的信息收集與研究由來久矣,卻不知此區區物件,尚不及清臣向皇上個人進貢之數。如乾隆二十五年(1760)萬壽節(弘歷生日)之前,履親王的貢品為:藏佛九尊,藏塔九座,金子無量壽佛經九部,金曼達八吉祥九件,如意九具,漢玉水晶瑪瑙玩器九件,三代琺瑯鼎瓶九件,成窯壺瓶盤碗九件,合為九九之數。論價值與珍稀程度,應是遠超過俄廷的所謂大禮。
兩廣總督李侍堯號稱疆臣中“辦貢最優”,國家一史館保存著他在乾隆三十六年(1771)冬的一份貢單,開列各類名物90種,有關鏡子和玻璃制品就有:紫檀鑲玻璃三屏風一座,紫檀鑲玻璃衣鏡一對,紫檀鑲面玻璃橫披一對,琺瑯鑲玻璃五屏風妝鏡九座,琺瑯鑲玻璃手鏡九對,紫檀鑲玻璃福祿式小掛鏡九對。這些也是舶來品,而僅看名目,就比俄國自產的顯得貴重了許多。此類大穿衣鏡早已進入勛貴之家,《紅樓夢》的怡紅院中,就寫到這么一架,且有機括控制。
還記得十余年前來華的英國馬戛爾尼使團嗎?其也準備了大量禮品,著意于顯示新式軍艦火炮與槍械,光是輕型野戰炮就有8門,含義是復雜的。惜乎大清君臣視有若無,棄置于庫房之中。俄方準備的國禮開始時偏重于宮廷所用,后經戈洛夫金再次申請,也想到要炫耀武力,做了一些補充:4月4日,使團收到海軍部提供的船舶救生艇模型;22日,亞歷山大一世命海軍制作“百門大炮軍艦模型一座、巡航艦模型一座及幾座小軍艦模型”,派人送交戈洛夫金;5月13日,沙皇又命宮廷辦公廳撥出一批俄制長槍和手槍,供戈洛夫金挑選。即便如此,使團翻譯斯特魯維還是認為:“禮品菲薄,選得不好,大部分是玻璃制品,要知道,中國人會認為這些東西一文不值。”
戈洛夫金使團開始組建時共242人,下設科學組,有一批通曉滿語、漢語與中俄關系史的學者;地形測繪組,由一位上校領導;運輸與后勤組,有銀匠、玻璃匠、木匠、熟皮匠,以及管理馬匹車輛之人;有一個13人的小型樂隊,還有40名精悍的龍騎兵,途中負責警衛,入城時擔任儀仗。很多成員還有仆役隨行,使隊伍更為龐大。
5月10日,第一批使團成員自圣彼得堡出發。考慮到途中的接待能力,戈洛夫金將隨員分為若干小隊,間隔三五天起動一隊,而他自己在7月6日動身,兩個月行至伊爾庫次克,10月5日到達恰克圖。戈洛夫金地位顯赫,又兼著西伯利亞各省總巡察,沿途地方官熱情接送,一時風光無量。但輜重車輛一百數十,道路泥濘,還要不斷地翻山越嶺,渡過湍急的江河,也是充滿艱辛。在橫渡貝加爾湖時,戈洛夫金乘坐的大船遭遇風浪,幾乎翻覆;而路上強盜出沒,有一輛車落在隊伍后面,竟被搶了個精光,人被捆在森林中的大樹上,總算掙脫逃回。
清朝負責在邊境對接的是庫倫辦事大臣蘊端多爾濟,為蒙古土謝圖汗部郡王,其祖父、父親都曾擔任此職。據說他年幼時曾在宮中的上書房讀書,或是颙琰的伴讀,粗通文理,辦理對俄交往也有些經驗。接俄國信使通報將派出使團的消息,這位蘊兄即在上奏時指出三點:人員太多,夾帶留學生和教士團,貢品的情況不明。一個月后接軍機處字寄(轉發的諭旨),要求俄方大為縮減人數,并不許攜帶留學生和教士團。老蘊即通報俄方,并重點提到沙皇的禮物(用的詞是“貢品”),要求必須先說清楚都是些什么東西,否則不便奏報皇上。戈洛夫金的回應是避而不答,只說到北京后會與國書一起提交。這是他研究兩國外交史學來的招數,前面的使團也曾被問過,都這樣搪塞過去。蘊兄執意要問個明白,理由是進入中國后負責運輸,應先了解需要多少車馬。戈洛夫金的解釋是部分禮物可能在途中損壞,所以只能到最后才提交清單。老蘊大為不滿,向皇上奏稱已經想明白俄使不拿出清單的原因——他們想擅自截留一些物品。哈,此前嘉慶帝剛斥責過他“愚鈍”,該王爺就要抖點兒機靈了。
因距離的關系,交涉過程顯得緩慢,使團運送禮物的車輛繼續往中國邊境進發。頗讓大使擔心的是國禮中的玻璃制品,尤其是那些大鏡子,路過坑坑洼洼的西伯利亞大道時只能讓士兵扶著或抬著,嚴重延緩了行期。他在向沙皇奏報時說:“運送鏡子和玻璃制品的人員由于道路太糟而行駛緩慢,臣對進入中國時他們能否抵達已失去希望,但愿一切能完好無損。”
同一天,戈洛夫金在給副外務大臣的信中又提到此事:“卑職等在西伯利亞走過的道路艱難至極,無法想象。卑職已命令運送玻璃制品的車馬在上凍之前不再前進。如果它們趕不上同卑職一道進入中國,我將安排人員護送。寧肯讓它們比別的禮物晚些運到,也比東西碰得粉碎要好。”讀到這里竟有幾分敬佩,此兄雖稱生于溫柔富貴之鄉,但在艱險困苦中表現得韌性十足,且能隨機生發,以變不利為有利。即此大鏡子等物,戈洛夫金也想到補行贈送一招,使得一次獻呈變為兩次,面見中國皇帝或重臣的機會相應增多,豈不快哉!
呵呵,他對天朝的了解還是太膚淺了。(待續)
19世紀俄國副外務大臣恰爾托雷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