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和晏
作為一種非常古老的幾何形式,馬斯塔巴(Mastaba)的存在歷史已經超過6000年,在阿拉伯語中,它是“長凳”的意思。對于世界知名的地景藝術家克里斯托(Christo)和他2009年去世的妻子珍妮-克勞德(Jeanne-Claude)來說,馬斯塔巴也是令他們著迷了半個世紀的形式。
我們所知道的最初的城市文明出現于美索不達米亞地區(即今天的伊拉克),考古學家發現,那里的街道和房屋都是用泥土建造的,房屋前有可以就座的長凳,由一個平坦表面、兩個垂直面和兩側的傾斜面構成,支撐著泥凳不會倒塌,這就是“馬斯塔巴”。
后來,它與古埃及的墓葬建筑聯系在一起。在埃及前王朝以及王朝早期,平頂長方形、外部呈斜面的馬斯塔巴一直是埃及法老及貴族陵墓的標準形式,密封的墓室通常用泥磚或石頭材料。之后法老開始建造金字塔,但貴族依然被安葬在馬斯塔巴中,這在吉薩高原尤其明顯。

1979年2月,克里斯托夫婦在阿聯酋考察沙漠場地
馬斯塔巴具有2∶3∶4的魔法比例,即結構高度為2,60度斜墻的長度為3,底座的長度則為4,這是令克里斯托夫婦著迷之處。早在1967年,兩人就試圖讓一個馬斯塔巴漂浮在美國密歇根湖上,他們也在1977年設想為阿布扎比設計一個總高150米的馬斯塔巴,矗立在沙漠中間,但這些想法都未曾實現。今年夏天,在珍妮-克勞德過世9年之后,克里斯托終于在倫敦完成了他們的第一個馬斯塔巴裝置,從6月份到9月末一直漂浮在海德公園里的蛇形湖上,供觀眾自由地觀看。
《倫敦馬斯塔巴》由總共7506個標準的55加侖油桶水平堆疊而成,一個鋼框架和腳手架系統支撐著它,高20米、寬30米、底座長40米的尺寸重現了魔法比例。浮動平臺用互鎖的高密度聚乙烯制作,被總共32個錨固定,每個錨重6噸。整個裝置重量超過600噸,覆蓋了1%的湖面面積。
令人驚訝的是,這個龐大的彩繪幾何體在湖面上顯得異常輕盈,空心桶尤其突出了漂浮的感覺。即使知道用于構建這件作品的圓桶確切數量,但這個數量似乎總是接近一種抽象的狀態,就像金字塔中數不清的石塊。
“堆疊圓柱形物體時,它們的斜邊角度為60度,顯得非常自然?!笨死锼雇羞@樣說,“馬斯塔巴是一種非凡的形式,它是力量平衡的結果。對我來說,它比金字塔更美麗。”
考慮到暗綠色的湖泊與四周的蔥綠植被,還有倫敦變幻莫測的天空,克里斯托為裝置精心選擇了配色方案。平頂和兩個60度傾斜面上的油桶表面彩繪著紅白相間的條紋,兩個垂直面由油桶的底面構成,被涂成一個個深藍、淡紫和波爾多紅的圓點,像是印象派畫作的點彩效果。
隨著一天中的日光變化,它在不斷變化著色彩,清晨時側面是幽暗的,太陽的移動讓色彩變得鮮艷起來。夕陽西下時,垂直面上一片金光閃爍,如同拜占庭的馬賽克鑲嵌畫,并將它的華麗倒影投射到湖面上。
《倫敦馬斯塔巴》的沖擊力來自它的規模以及與相鄰空間之間的關系,在這之前,克里斯托夫婦已經多次將作品的地點設置在水域。1969年的《包裹海岸》,他們在悉尼包裹了2400米長的海岸線,9萬多平方米的防沖織物被總長5.6萬米的聚丙烯繩索捆綁在懸崖上,這是15名專業登山者以及110名工人組成的團隊工作了4周的成果。
1983年的《包圍群島》,超過60萬平方米的發光粉紅色面料環繞著邁阿密比斯坎灣中的兩個島嶼,漂浮的織物被固定在水下的錨桿上。他們將這些作品的創作初衷解釋為自然景觀的強大吸引力,“流動的水與堅硬的土地之間的相遇讓我們迷戀不已”。
2016年6月,在意大利阿爾卑斯山腳下的伊塞奧湖上,克里斯托建造了一條連綿的橙黃色浮橋路徑,短暫地從伊塞奧湖的岸邊連接到湖中心的島嶼。游客可以從湖東岸沿著浮橋走到伊塞奧島上,還有兩條路徑通往另一座圣保羅小島,島的四周同樣被橙黃色織物覆蓋的長方形平臺所環繞。
“完成了包裹悉尼海岸之后,我們就試圖將織物延伸到水面上,讓人們能夠在上面行走,珍妮-克勞德和我真的很想這樣做。我們在阿根廷的拉普拉塔河嘗試過,還有日本的東京灣,但都沒有獲得許可?!睆目死锼雇械慕忉屩?,可以想象《浮橋》的曲折建造過程,“珍妮-克勞德去世后,我更加渴望實現它,因為這是她真正想做的事情”。
《浮橋》是由20萬個高密度聚乙烯立方體搭建的一個模塊化系統,表面覆蓋閃亮的橙黃色織物,在湖泊上總共延伸了3公里。橋墩寬16米,高出水面約50厘米,側邊向下傾斜。橋并不平坦,有人走在上面時,會隨著波浪上下起伏。如果爬上周圍的山坡向下俯視,醒目的亮橙色直線筆直地劃過暗綠色的湖面,在某個視點形成一個尖銳的、富有沖擊力的箭頭。
克里斯托夫婦的許多作品都是大型建筑的規模,但是,不同于總是尋求永久性的建筑師,這些景觀裝置只是存在很短的一段時間,之后被完整地拆除回收。大概正是這種臨時性和獨一無二的狀態,每個完成項目都變成一次事件,吸引世界各地的人們前來觀看,《浮橋》展出5天之內,觀眾數量就達到27萬人。畢竟,誰不想見證奇觀呢?
克里斯托的全名是克里斯托·弗拉基米·賈瓦切夫(Christo Vladimirov Javacheff),一個浪漫的巧合是他與珍妮-克勞德出生于同年同月同日——1935年6月13日。他出生在保加利亞的加布羅沃,而她是摩洛哥卡薩布蘭卡,1958年兩人在巴黎相遇并墜入愛河,從1961年開始合作公共藝術作品直到2009年。珍妮-克勞德在世時,夫婦兩人旅行時總是乘坐不同的飛機,萬一一個人意外身亡,另一個人還可以繼續工作下去。
住在巴黎之前,克里斯托曾在保加利亞國立藝術學院學習。當時,還是大學生的他被分配到農村,為美化農場景觀工作。從巴黎開往伊斯坦布爾的東方快車從那里經過,政府希望向火車上的西方乘客展示出保加利亞的美麗景觀。
“我們的任務是找到牧場主和農民,讓他們把一切保持得整潔有序。與工人、農民打交道,與不知道藝術是什么、對藝術也不感興趣的人交談,我今天所做的還是如此。到現在,我還沒有決定我究竟是什么,我不是畫家、雕塑家,也不是建筑師,我只是嘗試混合所有這些東西?!?/p>
克里斯托夫婦的合作從用現成品制作小雕塑,用廢棄油桶在巴黎街頭制造臨時的、游擊式的藝術干預開始,發展到包裹了整座巴黎新橋,或者在日本茨城和美國加州同時打開3100個雨傘裝置,開在日本19公里長土地上的雨傘是藍色的,與稻田的幾何形狀緊密聯系在一起,而在加州廣闊的、未被開墾的農場上,金黃色的雨傘沿著29公里的長度向四方蔓延。
《包裹德國國會大廈》可以說是兩人最著名、最雄心勃勃的行為藝術。1995年,他們用10萬平方米的銀色織物以及總長15.6公里的藍色聚丙烯繩,把柏林的整座德國國會大廈包裹了兩周時間。這一想法從1971年已經產生,經過24年的漫長申請過程,終于被德國議會以292票對223票,獲準進行鋪蓋工程。
100多年中,議會大廈的建筑自身經歷了不斷的劫難:建于1884年,1933年遭遇縱火,1945年被炸掉圓頂部分,20世紀60年代被重修,但它始終是民主的象征。“我們認為將公共建筑包裹起來非常重要,無論議會還是監獄,這些建筑都屬于人民——我們在提案中這樣寫道,但一直沒有得到許可?!笨死锼雇性浕貞浾f。
對他們來說,將想法變成現實需要超常的耐心和毅力,“德國國會大廈的申請用了24年,紐約中央公園里的《大門》花了26年。在50多年的創作生涯中,我們只實現了23個項目,還有47個項目未獲得許可?!?/p>
第一次為克里斯托夫婦提供包裹整棟建筑機會的是瑞士伯爾尼小鎮上的藝術館。1968年7月,為了紀念成立50周年,伯爾尼藝術館舉辦了由12位藝術家組成的環境作品國際群展。作為參展者之一,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勞德沒有在館內展示任何內容,而是用2500平方米的增強聚乙烯籠罩了整座藝術館,只留下觀眾仍然可以進出的主入口。
聚乙烯罩布來自卡塞爾航空廢棄的飛機包裝材料,藝術館原本是一幢看起來很笨重的四方建筑,經過嚴嚴實實的包裹之后,半透明的外殼軟化了它的笨重輪廓,只有屋頂輪廓和向外凸出的飛檐還清晰可見。
在藝術世界,克里斯托夫婦具有一種獨特的商業運營模式,所有的作品制作都是自籌資金,供所有人免費觀看,獨立于任何畫廊、政府補助或贊助人。例如《倫敦馬斯塔巴》整個項目耗資300萬英鎊,包括油桶制造、運輸和工程搭建等。
早在20世紀60年代后期,他們就在巴塞爾創辦了一家作為藝術品倉庫的CVJ公司,通過出售自己的畫稿、草圖和小型模型等,或者向銀行抵押原創藝術品來為項目籌集資金。每次他們在世界各地開展新項目時,CVJ公司都會在當地創建一個子公司。據說,這一成功的藝術運營模式已經被納入哈佛商學院的課程案例。
“沒有人委托我們,沒有人要求我們建造一個馬斯塔巴,我自己委托了所有的項目,出于一種不可阻擋的愿望。雖然沒有收益,但我們還是有回饋,過去珍妮-克勞德總是說,我們有馬斯塔巴,這比任何錢都好?!?/p>
保持財務獨立,也是為了保留完整的藝術自由,這種決心應該與克里斯托不同尋常的人生經歷有關:“我從21歲時逃離保加利亞成為一名藝術家,曾經有十幾年是沒有國籍的政治難民,直到1973年成為美國公民。所以,我不會放棄哪怕一毫米的自由,那樣會損害我的藝術?!?/p>
藝術自由不僅僅是創作的自由,還有對藝術批評的全然開放尺度,那些難以閱讀的裝置引發了各種各樣的解釋和批判性反應。包裹是克里斯托夫婦藝術的一個明顯特征,根據評論家的闡釋,這是通過隱藏來實現審美啟示的技巧。作品傳達了隱藏的概念,然而,人們還是能夠識別出被隱藏的物體和包裹之下的結構。
因此,由磚石、鋼鐵、砂漿和木材建造的建筑物變成人,因為只有人穿著衣服,或者它們可以被視為對市場營銷的評論,因為產品通常是以包裝的形式出售和展示的。克里斯托選擇不自己定義自己的作品,堅持只是在某個時刻、某個環境背景下讓人們來體驗作品。對項目的每一種解釋都是可以接受的,即使是激烈的批評。
馬斯塔巴是一種純粹而古老的抽象形式,《倫敦馬斯塔巴》只是其中一個版本,與倫敦的政治、文化、景觀或城市本身無關。然而,評論家仍然努力將特定意義歸結于它——這是對石油依賴的諷喻,還是對我們如何污染地球的指控?克里斯托的回答是:“我無法解釋我的藝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用的、非理性的。我做的東西沒有任何功能,除了獲得樂趣?!?/p>
如今,83歲高齡的克里斯托仍然在追求馬斯塔巴形式的多種可能性,仍然頑固地決心實現他和珍妮-克勞德最雄心勃勃的計劃之一:用總共41萬個油桶,在阿布扎比沙漠中建造一個150米高的馬斯塔巴。如果有一天能夠建成,它將成為世界上最大的雕塑,也將是克里斯托夫婦的唯一永久作品。
維斯康蒂街是一條單行道,長140米,平均寬度為3米。它是巴黎最狹窄的街道之一,自16世紀以來曾有拉辛、德拉克洛瓦、巴爾扎克等名人居住在這里。
1962年6月27日,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勞德用89個金屬油桶,封鎖了維斯康蒂街,暫時地將街道變成了死胡同。他們沒有改變油桶原本的工業色彩,保留了上面的斑駁銹跡和品牌名稱。這一非法藝術路障存在了8個小時,直到警察出面干預。
當時的歐洲局勢頗為動蕩,柏林墻建于1961年8月,阿爾及利亞戰爭在巴黎引發抗議示威??死锼雇蟹驄D在向巴黎政府申請作品許可證的文中,意味深長地寫道:“‘鐵幕可以用作街壘,或者將街道變成死路。最后,它的原則可以擴展到整個區域或整座城市?!?h3>《奔跑的籬笆》,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索諾瑪和馬林縣,1976年
《奔跑的籬笆》由20萬平方米的白色尼龍織物制作,懸掛在纏繞在2050個鋼桿之間的鋼絲繩上。高5.5米的白色織物籬笆在舊金山以北的101號高速公路附近向東西“奔跑”,沿著連綿起伏的丘陵,一直延伸到太平洋博德加海灣。
作品在完成后14天開始拆除,由于穿越了59位牧場主的私人財產,這一項目在實施之前經歷了42個月的合作努力,包括牧場主的參與,18次公開聽證會,加利福尼亞州高等法院的3次會議等,總共起草了450頁的環境影響報告。
2005年2月21日,沿著穿過紐約中央公園23英里長的人行道,7503塊織物面板被懸掛在一系列高度約4.8米的橙紅色鋼門上。600名穿著項目制服的工人負責安裝《大門》,這件作品保留了16天。
圍繞中央公園的城市街區網格圖案反映在柱子的矩形結構中,風中自由飄動的懸掛織物則反映出人行道的曲線設計。展出期間,紐約人繼續像往常一樣使用著公園,對于那些從裝置下穿過的人來說,橙黃色織物營造出溫暖的陰影。如果從中央公園周圍的高層建筑遠望,《大門》就像一條金色的河流,在冬天的樹叢間時隱時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