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琦
照片上的臧天朔站在三排鍵電子管風(fēng)琴前,光膀子穿一條大花褲衩,旁邊立著一只麥克風(fēng)。那是1992年,臧天朔28歲,是崔健樂隊里的鍵盤手,大家都叫他“小臧”。肖全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說,他因為崔健那年在成都的巡演與他們結(jié)識,此后與眾多搖滾歌手們結(jié)交,為他們拍照,留下了珍貴的記錄。

1996年11月9日,臧天朔在北京首都體育館
臧天朔那張照片是作為崔健樂隊的一員排練時的情景,當(dāng)時的樂隊成員還有架子鼓手劉效松、打擊樂手徐臣華、吉他手甘立匡普(日本)和貝斯手劉君利。崔健是樂隊的老大,但肖全覺得不管臧天朔還是其他人,都在為他的歌唱提出建設(shè)性的意見,氣氛很活躍。肖全記得,排練場是個地下室,在和平里中央樂團(tuán)的家屬區(qū),周圍都是灰色的蘇式三四層樓的建筑,有的外墻已經(jīng)斑駁,隱約可見“不怕犧牲”的字樣。小區(qū)有一面朝街,與胡同相連。崔健家住在北河沿兒,肖全會在附近等他,再約上甘立匡普,一起打車到排練場。地下室有將近200平方米,里面有一張巨大的約翰·列儂的畫像,還有鍵盤、架子鼓等各種樂器。點著白熾燈,崔健、臧天朔他們經(jīng)常在那里一排就是一整天,唱《花房姑娘》《一無所有》《假行僧》……肖全說當(dāng)時正處盛夏,地下室里有些潮濕,沒有空調(diào),溫度可想而知。“室內(nèi)室外,他們?nèi)脊庵蜃樱ɡ洗捱@么含蓄的人。”樂隊天天排練,沒人圍觀,也沒人去投訴鬧騰,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肖全那次拍了一組,還有照片是在地下室外,他們蹲在墻根休憩,與碰到的熟人聊天。
晚上,樂隊去崇文門附近的馬克西姆餐廳演出。舞臺不大,最多20平方米,臺下大概能容納百八十人,唐朝等樂隊也經(jīng)常在那里演出。之后一起去吃夜宵,大家是AA制,肖全那一份崔健幫他出了。馬克西姆雖然地方不大,但觀眾稱得上人山人海。肖全留下了那時觀眾專注投入的畫面,他稱之為“靈魂出竅”,年輕的人們互相摟在一起,嘴唇微張瞳孔放大,完全被音樂帶到了天上。
肖全認(rèn)識崔健是在1990年4月,當(dāng)時崔健以“為亞運(yùn)會募捐100萬元”的名義,開始了“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巡演,從北京出發(fā),經(jīng)過鄭州、西安、武漢,第四站來到成都。此前一年,崔健發(fā)行了《新長征路上的搖滾》的專輯,并且在北京展覽館演出獲得轟動性成功。成都站巡演,15元一張的門票一搶而空,在黑市被炒到了60元一張,現(xiàn)場打出了“崔健 俺愛你”的橫幅,觀眾以年輕人為主,還出現(xiàn)了小學(xué)生。
肖全記錄下了崔健手持一面紅旗沖向舞臺的時刻,那時的崔健朝氣蓬勃,如同一頭咆哮的雄獅,令觀眾陷入瘋狂。肖全蹲在巨大的音響前,音樂從耳朵沖進(jìn)腦袋,仿佛電流貫穿全身。他用“壯觀”來形容現(xiàn)場的狀況:唱到《南泥灣》時,素不相識的人手挽著手如同排山倒海。“音樂其實跟戰(zhàn)爭、足球非常相似,是人類特別重要的活動。我覺得語言特別無力,那個時候你什么都不會想,就愿意被他帶走,那種感覺很難被替代。”最瘋狂的是肖全的一位朋友唐蕾,她坐在第一排,前面是全副武裝的保安和公安戰(zhàn)士。其時正值4月初,還是穿毛衣的季節(jié),唐蕾激動地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往下脫,揮舞著衣服到最后只剩下一件老頭衫,掛著一只哨子,沖到臺上給崔健獻(xiàn)花。后來唐蕾成為成都的“搖滾教母”,扶持了很多本土的年輕音樂人,還開了一家叫“小酒館”的著名酒吧,就是前兩年趙雷《成都》那首歌曲中“走到玉林路的盡頭,坐在小酒館的門口”的那家“小酒館”。
為了這場音樂會,成都出動了充足的警力。崔健的音樂要把天花板掀翻了,肖全當(dāng)時聽到一句話:“不要管,不要管,只要他們不沖出去就不管他們。”觀眾倒沒有鬧事,但巡演還是被取消了,據(jù)說是成都那邊給北京打電話:“這哪兒是演出啊,這完全是鬧革命。”
在后來崔健寫給肖全的信里,他說:“我們都非常想念成都。我昨天剛過完生日,沒什么感覺。最愉快的生活就是巡回演出。”
演出之后,崔健和他的經(jīng)紀(jì)人王小京去成都電視臺取錄像帶,門口有一堵舊墻,后面有個缺口很像TV的V,又可象征“勝利”,肖全覺得很適合崔健,建議在這里拍攝。崔健沒有盯鏡頭,卷著一只袖子隨意地站在斷墻前。肖全用尼康相機(jī)拍了21格底片,三分鐘之后,他知道“有了”。照片上的崔健不動聲色,眼神銳利,沉靜的外表下仿佛埋藏著火山。肖全覺得崔健在舞臺上完全是瘋了,很快可以把場子點著,但此刻最像臺下的他,嚴(yán)肅、純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樂里,也是迷人的。
北京甘家口有一個“新疆村”,是唐朝樂隊常去的地方,肖全常和他們廝混于此。他還記得在這里第一次見到張炬時的情景:一個留著長頭發(fā)的大高個,斜挎著大掛包,從背后用雙手蒙住王勇的眼,那時他們叫他“炬炬”。這里有啤酒、馕,剛出爐的烤羊肉串、羊腰,以及包括老外在內(nèi)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他們管洋妞叫“色堂果”。喝得盡興,當(dāng)晚肖全就住在丁武家,聽他放了一夜的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那是他二姑的房子,在安貞橋附近,肖全就搬過去打地鋪,每日里看著唐朝樂隊排練,眾多音樂人在這里進(jìn)進(jìn)出出。
他也隨他們一起到新疆演出,那次演出是當(dāng)時還在中戲就讀的李亞鵬和王學(xué)兵舉辦的。兩個人在大學(xué)期間第一次接觸到搖滾樂,一下子被震撼,就很想把它介紹到烏魯木齊去,借錢、拉贊助,請到唐朝樂隊、眼鏡蛇樂隊與王勇,促成了新疆第一次演唱會。據(jù)媒體報道的描述,半場時間,李亞鵬像個歌迷一樣跑到場地里,開始還拿著攝像機(jī)拍,后來激動得把攝像機(jī)扔掉了,搶過了旁邊“唐朝”的大旗開始奔跑,5分鐘以后被武警摁倒在地上然后送了出去。
新疆本地人幾乎都能歌善舞,但肖全說,當(dāng)不同的音樂形式出現(xiàn)時,新疆的年輕人跟北京、成都的沒有任何區(qū)別,他們舞動著手里的各種東西,拼命吶喊,現(xiàn)場甚至有很多白胡子老頭。《太陽》的音樂一起,臺下就瘋狂了,“唐朝”兩面旗漫天飛舞。結(jié)束后,有保安把自己的帽子取下來,讓樂手們在帽子上簽名。當(dāng)丁武和張炬坐上面包車離去時,年輕人跟在車后追,車?yán)锏娜艘埠軇尤荩瑸樽约旱囊魳纺芙o這些年輕人,乃至長胡子老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滿足,興奮得幾乎一夜沒睡。
肖全與竇唯第一次見面是1993年,在雍和宮的大門口。竇唯騎著一輛自行車準(zhǔn)時赴約,在一個花臺邊聊了一會兒后,用自行車載著肖全去了自己家里。竇唯家當(dāng)時在雍和宮附近的一條胡同,院子不大,很干凈,他的房間用一塊布簾隔著,墻上貼滿了搖滾歌星的海報。肖全走進(jìn)去,就知道這是個徹頭徹尾地地道道的搖滾青年,他把最喜歡的人都貼在屋里,天天跟他們生活在一起,讓人覺得溫暖。肖全覺得竇唯特別感性和可愛。
竇唯給肖全放他剛錄完的《黑夢》小樣,自己躺在床上抽煙,兩只皮鞋擱在涼席上,雙目緊閉。不同于丁武的開朗,竇唯不太善于用語言表達(dá),但已經(jīng)算得上熱情。當(dāng)時竇唯正在籌劃他的《黑夢》專輯,他們約好第二天早上5點鐘拍攝,肖全覺得那時候人少,逆光下會有種透亮的感覺,符合“夢”的意境。拍照時,他感覺竇唯想的還是《黑夢》。拍完,兩個人一起到胡同口的餐館里吃了豆?jié){和油條。如今我們看到的這張肖像,竇唯留著板寸,T恤外面套了一件黑西裝,在晨曦中沉默而疏離。肖全覺得竇唯至少是不愿去招惹事情的人,對于后來出現(xiàn)的那些極端事件,他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他那么的躲你們,那么不愿意和你們在一起,你干嗎去招惹他。”
唐朝之后,肖全又拍攝了張楚和何勇。張楚的性格更像文人。肖全有一次給他看自己拍的照片,有陳凱歌、張藝謀等人,張楚當(dāng)面沒說話,但據(jù)后來一個共同的朋友告訴肖全,他挺反感,因為那些人都那么成功,而他并不渴望那種意義上的成功。肖全說張楚像詩人,更善于思考,封閉內(nèi)斂,但又很豐富。“你看他的那些歌詞,‘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民‘他(我的爹)坐在樓梯上面已經(jīng)蒼老已不是對手(《姐姐》),跟丁武他們唱的‘夢回‘太陽還是不太一樣。”肖全說。
而何勇是一個特別善于表現(xiàn)自己的人,對肖全來拍他很高興。他們一起喝洋酒,何勇把頭發(fā)打濕,弄一個充氣娃娃,穿上他的海魂衫。拍完后,何勇就用扁扁的酒瓶帶上酒,插在后兜里,去找丁武玩。肖全記錄了那個不起眼的瞬間,身著T恤的何勇走在安靜的胡同里。肖全覺得何勇發(fā)力狠,“他歇斯底里地抱怨生活環(huán)境,尤其《垃圾場》,那種聲音發(fā)出那個旋律,不是那么讓人愉悅,但確實帶給人很多思考。搖滾樂是有很深的批判現(xiàn)實作用的”。1994年,魔巖三杰,竇唯、張楚、何勇,與唐朝樂隊在香港紅勘舉行演唱會大獲成功,成為中國搖滾發(fā)展過程中的里程碑。但盛極而衰,1995年,貝斯手張炬的死亡給了唐朝樂隊很大打擊。
肖全1959年生于四川成都,從海軍退役后開始從事攝影。他的聲名始于在1996年出版的大型攝影集《我們這一代》。為了拍攝當(dāng)時中國最重要的文化人士,從80年代開始,他走南闖北,用了10年時間遍訪諸人,留下了珍貴的影像檔案,也收獲了“拍誰就是誰一生中最好的照片”的美譽(yù)。他所拍攝的北島、余華、王安憶、陳凱歌、張藝謀、崔健、三毛、楊麗萍、竇唯等影像至今都為人所津津樂道。
拍攝這本肖像集起意于肖全的詩人朋友鐘鳴。當(dāng)時鐘鳴在辦一本“地下刊物”《象罔》,志在介紹中國與世界最優(yōu)秀的文學(xué)藝術(shù)家。第二期是美國詩人龐德的專輯,配了一張龐德照片,穿黑長衫,戴禮帽,拄著拐杖走在一條石頭鋪成的小路上,圖下有一段文字:“理解來得太遲了。一切都是那么艱難,那么徒勞,我不再工作,我什么也不想做。”這張照片一下子打動了肖全,心里突然升起一個念頭,覺得中國的藝術(shù)家應(yīng)該有這樣的照片。“當(dāng)時我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有了我要為這一代人拍照片的沖動。”
“當(dāng)時的文學(xué)、詩歌和音樂,關(guān)心的事情挺有趣,雖然不一定每個人都是大師般的,但他們挺真誠的,有力量。”相比于更依賴想象力與理解力的文學(xué),音樂更加感性,直擊心靈,在現(xiàn)場就能被點燃。“那是特別特別熱烈的一個年代,許多年輕人投身搖滾,愿意去解放自己,通過音樂來認(rèn)識這個世界,表達(dá)自己的主張”,“特別值得被歷史記錄”。肖全跟我回憶。
后來肖全在深圳又見過臧天朔,那時他已經(jīng)離開崔健樂隊單飛。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人各奔西東,換了其他的形式來表達(dá)。肖全覺得他們雖然不是最主流,但仍舊有人在聆聽他們,“在他們風(fēng)華正茂,最有才氣、最有能力和激情的時候,他們做了該做的事情。”肖全說,留下的音樂,可以讓他們一直活下去。
目前肖全沒有再拍他們的計劃,因為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現(xiàn)在,他更被普通人吸引,雖然也不乏文藝人士,比如做卡通的美院學(xué)生、長安畫派的老畫家,但更多的興趣在于各行各業(yè)的普通人,他想拍新時代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