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博物院收藏的西洋鐘表幾件典型鐘表修復過程中的所見

亓昊楠

故宮博物院文保科技部副研究館員，主要從事傳統鐘表的修復與研究

在故宮博物院豐富的藏品中有一類十分特殊且珍貴的文物，那就是鐘表。明亡清興，江山鼎革，中西交往愈加頻繁，來華的傳教士們將進獻珍異奇物作為親近中國皇帝的重要手段。

鐘表作為這些西洋奇器的代表，深得帝王的喜愛，也成為當時的中國人認識西洋文化的重要途徑之一。

如今，在故宮博物院中保存的一千余件鐘表就是這個時代文明互動與交流的見證。

康熙皇帝曾賞賜葡萄牙傳教士徐日昇一把繪有自鳴鐘的牙金扇，其上題寫：「晝夜循環勝刻漏，綢繆宛轉報時全。陰陽不改衷腸性，萬里遙來二百年。」雍正皇帝曾把一對自鳴表賞賜給年羹堯，在年羹堯的謝恩折中以「喜極感激，而不能措一詞」來表達自己激動的心情。到了乾隆年間，西洋鐘表在中國社會已有一定的認知度— 宮廷利用自己政治經濟的優勢大量收藏、制作，而民間的商賈、文人對此更是視若珍寶，大力求購。鐘表成為了當時中國人認識西洋文化的重要途徑之一。

在清宮留存的一千余件鐘表中有中國制造的，也有來自歐洲（如英國、法國、瑞士等）的產品。這些西洋鐘表或為傳教士進獻，或為清政府從國外購買，或為地方官員從洋商手中購得后再進貢宮中，也有根據帝后的喜好專門訂制。而在傳教士的指導與參與下清宮做鐘處也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鐘表制作工藝與風格。

英國鐘表

在故宮博物院所藏鐘表中，來自英國的產品數量、種類最為繁多，其造型與設計復雜新穎，工藝與色彩精致華貴。根據鐘表上標明的制作者名如詹姆斯·考克斯（James Cox）、威廉森（Williamsom ）、巴伯特（Barbot）以及夾板上打注的年代、產地標識「London」等等，可分析判斷出其中大部分為十八世紀制造。雖然有一些并沒有標注產地等相關信息，但借由對其修復的機會仔細觀察，可見其設計風格、制作原理以及機芯的構造處處體現出濃厚的英國皇家格調。

十八世紀的英國，皇室占據統治地位，其鐘表從選材到制造都必須經過嚴格的加工與審核。通過對比，我們能夠發現英國鐘表的機芯夾板比其他歐洲國家制造的要更加厚實，且內部機芯齒輪軸徑與鏈條加工也相當精細，粗細適中，加工規矩，精度極高，稱得上極品之作。況且當時的英國為了打開東方市場、迎合中國宮廷的喜好而不遺余力地投入人力、物力與技術，制作的鐘表大多為銅鍍金材質，并且其外型以具有東方特色的建筑為模型，同時融入歐式造型元素與田園風格。其中特別能體現英國鐘表在制作時貼近中國審美趣味的，是所采用的一些動植物與人物造型機械— 均是帶有中國特色或寓意的場景。這些動植物與人的構件組合物通過發條等動力源聯動走時打點系統，并伴隨優美動聽的背景音樂做出各種新鮮的「動作」。這也就意味著其內部結構相對復雜—要靠多組動力機構協調配合完成每一動作，齒輪間的比例與位置要求精準。這些由英國工匠精益求精的技術化作的精湛機械，經由傳教士或對華貿易來到中國，得到了清代帝王的喜愛與認可。遺憾的是那時的英國以出口利益為先，國內并未留存當時制造的鐘表樣本，但也因此，如今收藏于故宮博物院的英國鐘表彌補了英國十八世紀本國鐘表收藏的空白。

十八世紀 銅鍍金鄉村景色水法鐘（修復前）英國制造高一二〇厘米 長六九厘米 寬八四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修復前的鐘表上部及拆解的零件

修復前的鐘表底座及板上裝飾動物拆解

修復前的底座內聯動裝置

修復后的板上零部件

修復后的鐘表上部

修復前的走時機芯及走時機芯拆解

修復后的銅鍍金鄉村景色水法鐘

故宮博物院收藏有一對銅鍍金鄉村景色水法鐘，是當時英國鐘表精彩的一例。由于年久失修，這對鐘表在修復前破損較嚴重，故宮博物院鐘表修復室花費一年時間將其修復，恢復鐘表所有的運轉功能，重現其本來面貌。借助對其修復保養，可一窺其中精妙機關。

此鐘分為上中下三層，上層有走時打點打刻的計時儀器三套，每隔十五分鐘會自動打刻，整點時打刻報完開始報時打點。下層有兩套動力系統，左側是音樂動力機芯，負責鐘表運轉時所發出的各種音樂以及底部雙道門的自動開關，同時還負責自開門裝置。右側為總動力系統機芯，主要負責底部水法與前、左、右三面跑船與跑人的表演，還可帶動中部的紡車旋轉、水輪風車運轉、多排玻璃柱水法以及鴨、狗的各種動作（如轉動、張嘴鳴叫、扇動翅膀等）表演。

十九世紀 銅鍍金滾球四明鐘及局部法國制造 故宮博物院藏

法國鐘表

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法國鐘表多是十九世紀后期制作，在題材上突出了工業革命的成果（如汽車式鐘表），造型逼真；材質上采用金、銀、銅、鐵等；工藝以銅鍍金與琺瑯為主。法國鐘表對零部件的加工精度要求甚高，選材也相對嚴格，無論是內部齒輪等各個零件還是夾板，都具有很好的金屬光澤度。為了品牌效應還經常在白色鐘盤下方邊緣處，或在機芯后夾板上注有「MADE IN FRANCE」的字樣。

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法國鐘表主要包括兩種類型：第一種是四明鐘，其四面用玻璃圍成，可以清晰地看到內部機芯的構造與運行原理。內部機芯多為兩套，分別負責走時與打點、打刻。此外，其邊框均用銅鍍金或琺瑯鑲包，就連鐘擺也有獨特的設計— 擺內部大多以水銀灌注，外形多做成蝴蝶、小鳥等動物造型，通過升降擺錘或調節游絲長短來控制走時的快慢程度。第二種是展示工業題材與科學技術類型的模型鐘表，為了反映當時工業革命的成果，因此制造了許多模型鐘表，不僅外形逼真形象，運行狀態與原理也與實物如出一轍。同時為了增加科技含量，除走時功能外還附加了溫度計與晴雨表功能。這些鐘表直到現在仍有不少仿制品用于銷售。

九世紀 鐵制機輪式風雨寒暑表 法國制造 高三八厘米 寬三五·五厘米 厚二〇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十九世紀 銅鍍金殼嵌珠畫琺瑯懷表（正、背及內部構造）瑞士制造表徑五·五厘米 厚一·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十九世紀 琺瑯鵓鴿圖懷表（正、背）瑞士制造故宮博物院藏

瑞士鐘表

故宮博物院收藏的瑞士鐘表主要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外觀造型新穎獨特的小型座鐘；另一類則是數量較多、精美別致的懷表。座鐘以各種建筑和自然景觀為題材，其內部結構復雜，機件精密，除去計時打點功能外，最有特點的是其具備一系列的聯動裝置，如小鳥的鳴叫與跳躍動作、多組水法的轉動、魔術人變魔術等。懷表按照外殼材質可以分為金殼、銀殼、銅殼以及琺瑯殼等類型，有的殼外還繪有各種美妙圖案。其造型設計更是別具一格，除市面常看到的圓形表殼外，還有昆蟲、果實、扇形等各種奇異造型。為了凸顯皇家的奢華，有的懷表外還鑲嵌有鉆石、珍珠等貴重寶物。

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件魔術人鐘是瑞士鐘表大師路易斯·羅卡特于一八二九年（道光九年）制造，內有七套聯動裝置。鐘表的外觀為銅鍍金古典廟宇式，沒有表盤，在屋頂正中間有表示時和分的兩個方形小窗，按時間走字。屋頂端立有轉球和小鳥，運轉時小鳥不斷張嘴、轉身、擺動翅膀，身下的轉球也隨之轉動，方形小窗下有三個圓盤也會同時變色轉動。魔術人端坐屋內，當表演開始時，屋門打開，魔術人坐在桌子后面手持兩碗，其頭不時左右搖擺。當表演開始時，魔術師拿起兩碗以示下面空無一物，桌子正中的盒子里會跳出小鳥，當魔術師扣下碗時，小鳥退回盒中，隨著兩碗不斷扣下抬起，每抬起一次下方均會出現不同樣式和顏色的小球，最后拿起碗時中間盒子里的小鳥會出現在碗的下方，然后關門表演結束。

清宮做鐘處鐘表

乾隆時期，清宮做鐘處的鐘表制作達到了鼎盛，數量和質量相比于之前都有提高。這些鐘表大多標有「乾隆年制」款識，每做一件都必須先繪制圖紙，待皇帝審閱批準后才能開始制作。有時在生產過程中皇帝也會突發奇想要求改進，不斷地改變鐘表結構與造型。乾隆皇帝特別喜歡設計奇巧的鐘表，不僅要求外觀優美獨特，而且要求功能復雜。乾隆皇帝的喜好就連西洋鐘表師汪達洪都知道，「蓋皇帝所需者為奇巧機器，而非鐘表」。乾隆皇帝為了自己的喜好，不惜重金，經常下旨給官員 ：「似此樣好看者多覓幾件，再有大而好者，亦覓幾件，不必惜價。」

清宮做鐘處所做鐘表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是多以華麗而昂貴的木材作為鐘表的外套（主要以紫檀木為主，其他名貴木材為輔），在其上精雕細琢各種花紋裝飾，給人以高貴典雅的感覺。二是鐘表在造型設計上主要以宮廷建筑為模型，將其按比例縮小，就連建筑上小小的細節裝飾也都一一做出。每一件鐘表的制作都離不開造辦處其他作坊如鑄爐、漆、木、金等作坊的協作，是多種工藝的有機組合。

一八二九年（道光九年） 銅鍍金鳥音魔術人鐘（修復前）瑞士鐘表大師路易斯·羅卡特制造長三八·五厘米 寬三·一厘米 高六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修復后的魔術人

修復前的魔術人

修復后的屋頂小鳥

修復前的屋頂小鳥

修復后的魔術人背部

修復前的魔術人背部

修復后的變魔術機芯

修復前的變魔術機芯

清宮做鐘處制作的鐘表之所以能夠留下眾多精品之作，主要原因有兩個：首先，是這個時期有眾多傳教士來華，他們將西洋鐘表帶入并進獻給皇帝，得到了統治階層的喜愛。此外，這些西洋傳教士進入宮廷教授鐘表制造的技術與方法，使得清宮做鐘處的匠師們學習到了西洋鐘表的制造技巧，無論在工藝上還是在技術上都能夠達到西方的制造水準。其次，清宮做鐘處的發展離不開帝王對西洋鐘表的喜愛。做鐘處招收大量能工巧匠，根據帝王的喜好進行設計，在不斷地學習中創新，逐漸確立了清宮做鐘處鐘表的風格特點。

乾隆時期的木樓鐘可堪稱清宮做鐘處鐘表制造的典范，其中紫檀木樓三套轉人鐘便是最有代表性的一件。此鐘分為上下兩個部分，底部為走時、打刻打點和打樂系統，上部則分為轉動八仙人和白猿獻壽兩個場景。整點時，音樂隨著底部動力機芯的轉動而響起，上部轉盤上的八仙人開始轉動，同時正中間的山下一只白猿手舉仙桃向山中壽星進獻。

廣州鐘表

故宮博物院藏廣州鐘表的特點主要體現在外形華麗、機芯復雜和琺瑯鮮艷這三個方面。廣州作為清代重要的通商口岸，其鐘表受西洋鐘表的影響較多，又兼具地方與民族特色。外形上多采用中國傳統的亭臺樓閣式造型，外套上裝飾有葫蘆、神仙、菠蘿花等，施以傳統的鏤空雕刻手法，制作工藝精湛，體現的是健康長壽與和諧美滿等中國傳統的吉祥寓意。由于制造工匠們受西方鐘表的影響頗多，廣州鐘表的內部機芯結構吸取了西方鐘表運行的復雜原理，利用多盤發條作為動力源，實現了與西方鐘表相同的走時、打點與奏樂的功能，同時也融入了廣州鐘表工匠自己的新穎想法與構思，加入了一些特殊的表演功能，除對聯的展開、群猴祝壽獻桃外，還同時伴有轉花、水法、跑船等各種新鮮功能。廣州鐘表上的琺瑯工藝舉世聞名，由于是廣州工匠的發明創造，所以得名「廣琺瑯」。色彩艷麗的廣琺瑯通常裝飾在鐘表表盤的外圍，顏色包括黃、綠、藍等，紋飾豐富，做工精美。

廣州鐘表一部分是作為貢品進入宮中，其上大多標有「任土作貢」字樣；另一部分則流向民間，供百姓使用和玩賞。流向民間的廣州鐘表不管是設計構思還是鐘表機芯內部結構都相對簡單、粗糙，與那些進貢所用的廣州鐘表截然不同。進貢的廣州鐘表不僅外形華麗高雅，機芯內部結構復雜，聯動裝置也異彩紛呈。其中銅鍍金亭式自開簾人打鐘是最具代表性的一座，此鐘造型獨特，上半部為六角亭式的中國傳統建筑樣式，下半部是拱形框架的曲線形箱體。內部結構分為走時、打點、奏樂三套，鐘盤上方的拱形布景箱內有活動的水法和跑船，上層亭內掛著門簾，簾前系鈴，后夾板上有英文標識。時鐘走到整點，門簾卷起，持錘的敲鐘人從亭后左側門慢慢走出，到中間轉身打鐘，打完后轉身走向右側門，回到簾子后面，簾子落下，每小時運行一次，按時打點，下層水法和跑船同時運轉。

清 銅鍍金亭式自開簾人打鐘廣州制造 高七二厘米 寬三五厘米 厚二一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后夾板下部的英文標識

后夾板上部的英文標識

修復后的鐘表內部機芯

修復前的鐘表內部機芯

實際上，此鐘是廣州制造還是英國制造曾出現過不同看法。通過精細比對六角亭的造型、內部彩畫、拱形門洞，還有可調的拉線、凹型輪、木軸、綢簾、端面凸輪、杠桿等部件，都與廣州鐘表的同類機械傳動部件相同，所用材料也一樣，說明這就是一件廣州制作的鐘表。其上的英式裝飾與英文字樣是為了提高鐘表檔次，迎合「洋做為佳」的心理而有意做上去的。這也是特定歷史時期的一種特殊現象，在計時器發展的過程中，廣州和江浙一帶制作的鐘表中也有類似的情況— 鐘表從殼體到機芯完全是中國制造，但往往在鐘盤上或是后夾板上出現英文字樣，且字母很不規整，有些字母的組合很難譯出是什么意思，這些字母通常稱為「花字」，是按照中國工匠自己想象的英文單詞鏨刻出來的。為了進一步考證此鐘的確切出處，我們還與大英博物館鐘表專家大衛·湯普森（David Thompson） 先生進行交流，將鐘表的基本材料和夾板上的英文標識傳給他看，得到的答復是：此鐘不是英國制造的，可能是在中西技術融合的前提下在廣州制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