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爽
王燕民曾經命我為他刻過一方閑章,印文曰:“居塵遠塵”。我覺得,這四個字含有很深的意味。王燕民自小生活于繁華的京城,及長又服務于中央電視臺這種“大名利場”,塵世中光怪陸離的誘惑,可能不時向他襲來,但他卻能做到在“居塵”之外,得以“遠塵”,始終將自己的精神駐守于藝術創作這塊屬于個體的心靈芳草地之中。
王燕民家學淵源,其父母皆是故宮博物院的文博專家,他少時得家庭環境的便利,即經常從游于許多大文化人中間?;蛟S是老一輩學人踏實的學風素絲初染般地影響了他,他對俗世的名利往往看得很淡,既不爭名于朝,也不爭利于市,他認為作為一名藝術修行者必須超越現實的物質世界,去掉人欲、我執,潛心于內心世界的修煉,天天靜默于平常之中,如此才能心境坦然,性情自出,心手相應,下筆如“百煉鋼化為繞指柔”,指揮如意,橫掃千軍。他所主的“居塵遠塵”式的生活態度,其真正內核或正在此。
王燕民是一位有著多重藝術修養的藝術家,他固以中國畫創作名世,但他在書法篆刻方面葆有的精深修養也一向引人矚目。他的書法、篆刻作品早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起,即已多次入選最高規格的學術大展,這體現出他對畫外修養的追求,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玩票”式,而是確實做到了深入探研,獲得了一種專業高度。我最早讀到的是他文人畫體格的古裝人物畫,但見其畫中筆致或按筆蹲鋒,或微曲而行,運筆皆盡意果敢,及其勢而去,氣勢翩翩,若飛若動。畫面中的長題,得顏真卿“稿書”三昧,與畫中物象相應成趣、相得益彰。此中畫境,頗堪細品。其實,對于現實題材的人物畫創作,王燕民同樣能做到駕輕就熟,自出機杼?!吨腥A民族人物百圖》的巨制,可以看作是他人物畫創作的一個最新里程碑,還可以看作是評析其現實題材人物畫創作的一個重要參照系。20世紀初葉,隨著國勢的衰弱,傳統中國畫創作亟待重振,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深諳中國傳統書畫的徐悲鴻先生認為,歷史過于悠久的中國畫如果不來一番根本的改造,很難面對現實世界,介入現代社會的生活,最終只能是文人雅士的筆墨游戲而已。針對中國畫,尤其是人物畫創作的式微,他系統引進了西方寫實主義的觀念與技法,包括人體解剖學、體積、光線等中國傳統繪畫中長期被忽視、輕視的因素,進而開創了一種亙古未有的現代水墨人物畫的嶄新畫風。通觀當代中國畫創作,山水、花鳥等畫科雖然也多見“出岫之色”,但從大的范疇論,依然未出傳統山水、花鳥畫風氣的籠罩,獨有由徐悲鴻體系衍生出的現代水墨人物畫,則由傳統人物畫風跨出了巨大的一步,實現了一種對歷史的超越。
在徐悲鴻體系的現代水墨人物畫創作流派中,蔣兆和與葉淺予是兩個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代表畫家。他們對徐氏所主的“素描是一切造型藝術基礎”之論,提出了屬于自己的主張,從而豐富擴展了徐氏現代水墨人物畫體系的學術容量。如蔣兆和反對“無原則地賓主不分地搬用素描”,“主張分析素描與國畫的矛盾”,但他分析矛盾出發點和歸宿點不在筆墨而在形體結構,他極力反對離開造型追求筆墨意趣,主張在激情飽滿時讓筆墨隨形而出。葉淺予固不反對素描,但主張速寫與慢寫結合、對寫與默寫互補、寫生與臨摹并舉,造型更趨率性更重神韻,他還巧妙地吸收了傳統壁畫中鋒長線的表現力度??v覽王燕民的人物畫新作《中華民族人物百圖》,徐悲鴻之下蔣兆和、葉淺予兩位前輩對現代水墨人物畫創作的這些主張,顯見對其產生了重要影響。
我們偉大的祖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漢族與其他少數民族同胞自古以來就結下了悠遠深長的親緣,撼人心魄的雪域文化,充滿神奇色彩的西南諸族,樂觀豁達的天山諸族,北疆邊陲綠色草場中驍勇的蒙古騎士等,一定像一束強光般投射到王燕民的精神境界之中,他可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就立定了心意,他要畫!要將這些悠遠的民族、浩瀚的生活和文化如史詩般地記錄下來,以蔚成史詩般的生活,史詩般的畫卷。王燕民告訴我“受客觀條件所限,全部創作素材均得之于散見的各民族人物的圖片,未能做到個個有實地真人的出處,是為一憾”。所有的藝術都是遺憾的藝術,杜絕遺憾的方式,永遠存在于又一次的創作中。王燕民是一位慧心人,當他面對沒有溫度的圖片時,他的情感并未麻木,他做到了以一種心心相印的方式與這些圖片中的人物“談心”,而后把個人的樂觀和激情融化在這些人物的形象中,像泉水似的汩汩流出 。真正的藝術,不依賴于對自然形狀準確的摹寫,也不依賴于耐心地把正確的細節組合在一起,而是取決于藝術家面對他所選取對象時的濃厚感情,他聚集的注意力和對對象精神的領悟。王燕民曾在中央電視臺從事影視美術創作多年,他擁有扎實的素描與速寫根底,也許是蔣、葉兩位前輩對現代水墨人物畫創作的核心主張在其心中生根生長,他的這一組現實主題的人物畫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是向著淡化西式素描的路徑發展,努力著意于將西式的造型理念,轉化為中國畫的觀察與表現方法,他在與每一幀圖片的“談心”過程中,從心出發,將每一位人物之物象變為心象,以心寫形,以意造型,乃至于在興來不可遏的揮運中充分發揮水墨的隨機性和抽象性。藝術之為藝術,便不是對生活的照搬,不是對素材圖片的復制,無論它以多么肖似自然的形態出現,它仍然是心靈的創造。王燕民這批人物畫新作平易而樸素,平易樸素得幾近于生活瞬間的一瞥,然而這種予人的生活化氣息卻是他孜孜以求、沙里淘金的產物。這一點應是欣賞者隨處能夠洞見的。
中國傳統的人物畫,嚴整者以細筆勾勒為能事,往往要烘染數十層,必匠心而后止,如此者稍一失手即流于板滯,無以傳人物之靈性。以意趣取勝者,以南宋梁楷所作《李白行吟圖》為例,可謂逸筆草草、神韻凜凜,卻僅能用于特定對象的創作,很難用于現實題材的創作,也無法表現更專業、深厚的繪畫性。王燕民的民族人物百圖,其成功處正是能以近乎寫意的逸筆,勾勒取神,表現出以細筆勾描才可能有的嚴整與精準。王燕民的素描、速寫功力很深,這在他塑造人物動態的表現中可輕易獲知,可他偏偏不采用明暗陰影的皴擦以造成逼真的體積感,他完全借助于線、色的變化和微妙的渲染,以取得人物的傳神和適度的空間效果,折射出個人精妙的藝術技巧。王燕民書法實踐的專業程度很高,他在這組人物畫創作中,在用線表現方面充分發揮了一己之長,他對作畫過程中有關造型書寫性的運用,展露出其深湛素養,不僅達到了古人所謂“筆跡周密”“緊勁聯綿”“神完氣足”的境地,而且能根據不同的表現對象,創造出多姿多彩的線條風格。或堅直蒼厚,如《草原雄風·蒙古族》;或婉轉流動,如《春光明媚·回族》;或墨線、色線、勾勒與沒骨交疊并用,如《醉美月光·布依族》。王燕民筆下的各民族女性多備雋雅、靈秀之美,同時,在他筆下即便表現飽歷滄桑的藏族老人、維族老人,卻不見痛苦萬狀及歲月的斧琢之痕,不見夸張的悲愴與凄涼的眼神,他們所標志的,仍是一種可供觀者品味觀照的向上的生命情態,洋溢著對生活的熱望。
從王燕民這組最新作品的屬性上研判,它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主題性繪畫”,也不能歸為文人畫,我更愿意呼之為“當代風情畫”。持此一卷在手中華大地東南西北的風情之美盡收眼底,欣賞每一件作品,就會發現那種僅屬于“某一地”的一系列特色,而后在心理上引起了強烈的新奇感。這種與民族學和民俗學密切關聯,唯特定地域才存在的風土人情的純美,足引人沉醉,使欣賞者蒙上一層感情的氛圍,生出一許特殊的審美情愫。
少時讀王安石《游褒禪山記》知,尋幽覽勝,初則有千萬人同行,行之漸遠則同道漸稀,至幽深絕險處而不知可否返回之際,所余則難有幾人,唯不畏險絕而獨孤前行者,才有望發現奇妙之境。為藝之途亦大抵如此。在我的眼中,王燕民就是這么一位不避艱途的行者,《中華民族人物百圖》稱得上是他藝術探幽歷程中一個重要履跡,祝愿他能以此集的問世作為新的起點,繼續向藝術的峰頂追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