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飄過二十年

尹黛琳

余華說“沒有一條道路是重復的，也沒有一種人生是可以替代的。”每當我站在記憶的渡口，回望那煙霧彌漫名為過去的對岸時，一條逶迤伸向遠方的道路便逐漸在眼前清晰起來，從此成為令我心悸的承載我二十年生命河流的鮮活意象。

少年是一條布滿鮮花與泥濘的鄉間小路。

我無數次在夢境里再次踏上那條充滿泥濘的小路，那條年少的我在上面來來回回走了無數遍的鄉間小路。由于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我從小便在農村長大。那時候每天天還沒亮，我就要背著書包去幾公里外的一個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學校上學，從此家門口外一直通往學校的那條鄉間小路便成了我與知識聯系的唯一紐帶。早春時節，微風從山間流過，樹上的鳥兒向田野間灑下百合花似的歌聲，我和幾個小伙伴結伴走上那條充滿泥濘的道路，那是一條鄉間最常見的黃色泥巴路，每隔幾十步，便有幾堆牛糞阻擋著我們的去路，我們一邊說好臭一邊捏著鼻子大步從牛糞中間跳了過去，但是令我們驚喜地是道路兩旁開滿了各種顏色的花，有開在渾身是刺的藤蔓上的白色刺花，還有大簇大簇地盛開著的紫色的鳶尾，我們個個把鼻子湊上去聞，真香，比麥芽糖的香氣還香。有時候，我們走著走著，突然就從道路兩邊跳出來一只肥碩的癩蛤蟆，惹來一陣陣驚叫，聽大人們說癩蛤蟆身上有毒，所以我們便遠遠地避開了，膽大的孩子仍不肯走，聚精會神地瞅著癩蛤蟆的運動軌跡，想趁它不注意把它抓到隨身攜帶的塑料瓶中，然后帶到學校去嚇唬那些膽小的孩子。

放學后，那條小路比任何時刻都承載了我的歡樂。黃昏把金色的網灑向大地，使得那條其貌不揚的小路也美麗了幾分。道路兩旁有小河流過，一群鴨子在河流里拍打著翅膀，它們的羽毛也應景似地被余暉染上了金色。從幾戶人家走過時，飯菜的香味惹得我們垂涎欲滴，我們個個都用羨慕的眼光看著他們煙囪頂上繚繞的炊煙。路邊的花草上不時有背負著綠色鋼琴的蜻蜓飛來停留，這時候大家便心照不宣地屏息凝神，等著別人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們，用靈敏的手抓住它們的翅膀，倘若抓住了，其余的人便拍手叫好，沒抓住的話也不曾惋惜，反正機會多著呢。就這樣，道路上的一切都令那時年少懵懂的我如此著迷，以至于很多次都忘記了回家吃飯，當我蹲在路邊出神地觀察著螞蟻大軍搬運著飯粒時，遠處便傳來了外公一聲聲嘹亮的呼喊，我這才知道該回家了，便和其余可以晚歸的小伙伴道別，邊應著來了來了邊提起書包飛也似地跑了起來。在我的身后，踏起的暖黃色的泥土翻云覆雨般涌起又落下。

就這樣，當我在那條路上往返大約有十年后，那條開滿鮮花的泥濘小路便從我的生活中隱退了。當我回首過去時，我總覺得那條小路與我的少年時代之間有某種內在的聯系，也許那條小路就是我少年時代的隱喻，雖然我少年時沒有父母在身邊，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生活上都很匱乏，但是田野農村的樂趣與小伙伴們的友誼卻點燃了我對生命的渴望，就和那條小路一樣，雖坎坷不平粗糙不堪，但卻孕育了無限的生機，其間草長鶯飛，繁花似錦。

青年是一條延綿不絕絕布滿岔路口的柏油路。

“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來，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

如果我人生前十年的時光是一條布滿鮮花與泥濘的鄉間小路，那么對于我后十年的時光而言，我想它應該是一條延綿不絕布滿岔路口的柏油路。

我的生活是伴隨著少年時代的結束而有所改變的，剛搬到縣城里去的時候，我對縣城里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無論是那四通八達的道路中央擁有能讓汽車聽從指揮的紅綠燈牌，還是那一邊響著蘭花草樂曲一邊洗刷城市道路的巨大灑水車都是我日夜駐足觀察的對象，但是在這些形形色色的新鮮事物中，最令我心醉神迷地還是那處寫著雅致的“清月書店”的幾個字的地方，那里面擺滿了各種木質書架，書架上陳列著各種各樣的被精心包裝的書籍。我每次都興沖沖地跑進去，拿起可以閱讀的各種書籍蹲在角落里如饑似渴地閱讀起來，也是那時候開始，我逐漸了解到了什么是世界，什么是文學。在帶著滿足的心情回家的午后，我踏著金色的陽光走在那條筆直的卻擁有無數岔路口的柏油路上，腦海里還回放著剛剛閱讀的書籍里描繪的場景，美麗的海底世界亦或是神秘的古樓蘭。每走到一個岔路口時，我就會駐足觀望，想知道從另外一條路走過去會遇見什么，終于有一次，我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在黃昏的窺視下走上了另一條岔路口。

路的盡頭，便是一家網吧，黑壓壓的一群人將其間堵得水泄不通，那不知為何而聚集在一起的人群使我感到莫名的興奮，從此我也成了那里的常客。那時候，是網絡這個具有魔力的天外來客到達這座縣城的伊始，對于從未接觸過網絡的我來說，網絡的虛擬世界無疑對我具有巨大的誘惑，我發現不僅只有鄉間和與玩伴做的游戲令我留戀，網絡游戲也同樣令我著迷。但是每次從網絡虛擬世界離開之后，我便感到無比的惆悵與失落。不久后，一張差強人意的成績單發到了我的手上，隨之到來的便是父母發現了我的秘密，我的母親雖然沒有上過幾年學，卻給我寫了一封飽含深情的信，信里說道她害怕我從此沉迷網絡而墮落下去，因為她知道網絡的誘惑實在太大了。面對如此為我心痛的母親，我在暗夜里無數次為自己的不懂事而哭泣，從此，那條岔路口我再也不曾涉足過。

在以后的歲月里，我又遇到無數的岔路口，但是我始終記得曾經我在那條岔路口上的失誤，所以每當我站在岔路口上猶豫不決時，我就會提醒自己要堅持自己的初衷。如今遠離故土的我，站在回憶的這岸，透過河面的薄霧望著那頭，山河依舊，青草芬芳，一切仿佛還在昨日。

每個人的生命總有一些抹不去的意象符號，一道掛在天空中的彩虹、一條嘩嘩流淌的小河亦或是一棵伴和自己一同成長起來的大樹。出現在我夢境里最多的，便是那山巒中間延綿不絕的道路，從少年到青年，從開滿鮮花的泥濘小路到充滿無數岔路的柏油路，我唯一確定的是，那條道路我還沒走完，無論是芳草萋萋還是人跡罕至，我都還得接著走下去，而人生的奇妙往往皆在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