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

早上，天剛蒙蒙亮，起床，下樓，出南門，右轉，直走，就是柳江河堤。

在淡淡的晨霧和清涼的江風中，成排的紫荊花列隊相迎，蝶翅般的葉片輕輕地招手，紫紅色的花朵仿佛天外而來的精靈，洋溢著高雅、親切的微笑。高大挺拔的木棉樹，像一座座寶塔，層層向上，直聳藍天。巨大而枝繁葉茂的榕樹，垂著長須，撐著巨傘，忠誠地守望著這條江，這座城。柳樹一年四季都是那么碧綠柔順、溫馨細致、輕聲慢語，仿佛在和我訴說昨夜夢中美麗的故事。渾身是毛的棕櫚，就像從刀耕火種的年代走來，還穿著厚厚的蓑衣。還有樸實敦厚的香樟、高傲的鳳尾竹、身材修長的苦楝樹……走入其中，竟然像是進入茂密的叢林一般。

河堤的一邊是高樓大廈，另一邊是清澈的柳江。透過密密的樹林，下面的江水和對岸的高樓有點朦朧，增添了幾分神秘。仿佛那是一個既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的童話世界。

現代都市的繁華和叢林的靜謐，竟然只在咫尺之間，仿佛這里就是一個獨立的平行空間，一步跨出，物換星移。

穿過茂密的樹叢，拾級而下。沿著江邊是一條蜿蜒綿長的浮橋和棧道，通向山水交融略有些迷蒙的遠方。在那里，如饅頭般精致的山、山頂上佇立的寶塔、江上如巨龍飛騰的大橋，在晨霧里交融為一幅水墨畫。江邊有的地方樹木倒伏下來，一半泡在水里。有的竹林樹叢被水淹過，一半干枯，還有一半頑強地綻放著綠色的生命。小魚小蝦們在淺水里嬉戲，把這當成它們的樂園。

柳江里，一年四季都有人晨泳。現在，已經開始有人在上面散步或慢跑，還有的手執釣竿，端坐守候，模糊的身影有些如歌如幻。清凌凌的江水微微蕩漾，可以看到很深的水下，似乎什么都沒有。遠處蘿卜洲就像一艘大船在水面飄著，可是再怎么漂，它也漂不走。藍天上有大片大片的云，潔白中開始染上寫粉紅、赤黃、紫金……和著遠處高架的橋梁、對岸的燈火、高聳入云的大樓，似乎還在柳江昨夜的夢境中搖晃著，搖晃著，不愿意醒來。

這一切，和20年前對比，恍如夢境。

過去，我并不喜歡柳州。柳州是老工業城市，我看到的盡是林立的煙囪不停地冒著黑煙，滿城都是灰黑的塵土，小面包車和大卡車橫沖直撞。就連魚峰山被高樓淹沒，估計劉三姐也不知道去哪里唱山歌。狹窄擁擠的街道，滿街都是擺賣的攤點。但是除了五星街之外，不知道還有什么地方可去。小街小巷里倒是有一些老牌螺螄粉味道不錯，但是既臟又窄，還時常要排隊。

我開始喜歡柳州，當然是因為一個人。她帶我吃遍了各處螺螄粉，不管是昌華軒、西環肥仔，還是榮軍路口、愛民……那濃香鮮辣，我是百吃不厭。我們還嘗試過融安濾粉、燒蔗粉、叉燒粉……感覺柳州的粉就是好吃，而且非得到柳州才好吃。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屬于大眾的螺螄粉，但柳州人卻將之做到極致。那份鮮香，離開了柳州就再也不是那個味道。還有王記烤魚，我對其他地方的烤魚再也提不起興趣；吃了柳州的老六米粉，其他地方的叉燒粉就已經基本被我屏蔽；還有那家有個性隨時可以放假停工的烤肉、阿云螺絲……說多了都是口水！

就算是大排檔、地攤貨，做到極致，就有了精細，有了品質，有了風格，也就伴生出自信與驕傲。地攤貨與小資之間也就是一層紙，就像莎士比亞開始也是在街頭表演的。

近來，螺螄粉店也裝修了，連鎖了，還做起了方便包裝，進入了超市，沖開水就可以吃。在大眾與小資之間，柳州人是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柳州的小資，不僅僅于吃，還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到了三月四月，滿城紫荊花開放了。粉紅色的花朵，簇擁著整個城市。柳州，在洋溢著熱烈和浪漫的氣息中搖曳。人們三三兩兩，絡繹不絕，徜徉在花海中，盡情地享受著。透過密密層層的花瓣，遠處的高樓如同花轎一般，被搖晃著，將人們擁入幸福的殿堂。

這是一座花之城，也是一座山水之城。

柳州，有和桂林一樣的山，有不輸于漓江的水。柳江的水更為清澈碧綠，更深邃寬闊，因此，水上F1比賽才能夠在柳州舉辦。

柳州，不僅是廣西唯一有水上公交的城市，也是廣西最早建立沿江步道和自行車道的城市，還在江上修建了水上演出舞臺和大型音樂噴泉，最近還修建了數十公里的沿江觀光環道，從市區一直通到三門江，包括機動車道和自行車騎行道。因此，柳州人的臨水而居，才是真正能夠親水的。廣西還沒有哪個城市做到像柳州這么好，這讓柳州有了獨特的情調。

如果說桂林山水的盛名是韓愈等古代詩人和小學課文造成的，那么，柳州的底蘊絲毫不輸于桂林。桂林過去因天時地利人和，成名已久。但是，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柳州將現代工業與秀美山水融為一體，打造自己的低調與奢華，為自己的情調和趣味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我們也偶爾到江邊的棧道散步。漫步柳江河畔的步道，漓江、邕江已經黯然失色。每次她都要向我提到水上公交。確實，據我所知，除了威尼斯的岡朵拉，我是第一次知道還有水上公交這玩意。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柳江兩岸，燈火璀璨，如銀河降臨人間。她還每次都不厭其煩地強調說：柳州的夜景排名亞洲第一，世界第五，后來又改為世界第三。

不管是不是世界第五，我們也無法精確地比較。但是，萬家燈火，倒映在輕輕蕩漾的江水里，水里岸上，星星點點，連成一片。加上人影綽綽，蒙蒙朧朧，確實別有一番風味。那璀璨星光、粼粼碧波，是柳州人的愜意與自豪。

此外，這是一個沒有圍墻的城市，沒有地鐵也沒有高架，卻有著BRT快速公交，有隨處可見的城市綠地。除了柳江兩岸即使走在小街小巷，也是綠樹成蔭，兩邊的行道樹向對面的伙伴伸出長長的手臂，走在上邊，如同進入了綠色隧道，令人仿佛有穿越時空的感覺，既不用擔心太陽曬，也不用擔心下小雨。漫步林蔭道上，說不清地悠閑自在。

和許多城市建設大都雷同的鋼筋水泥叢林不同，廣西的幾大城市卻性格各異。

桂林，小家碧玉，天生麗質，雖在時光的長河中難掩滄桑，卻依舊美不勝收。

南寧，本是質樸村姑，站上了改革的潮頭，開始穿金戴銀，高冠華服，但不時透出喧囂、擁擠和浮躁。

柳州，過去是粗魯、不修邊幅的女漢子，卻逐漸洗去風塵，脫胎換骨，在美麗、大方中透出一種低調的奢華，和一種小資的自我與精致。

其實，柳州骨子里就有小資的基因，從柳宗元老先生開始，修復孔廟，倡導讀書識字，風氣大變。連湖南一帶的讀書人也不遠千里，到柳州拜他為師。他帶領民眾種植柑樹，不僅僅是為了解決百姓的生活問題，還因為他欣賞桔樹的堅貞不移的性格。他在《柳州城西北隅種甘樹》詩中寫道：“手種黃甘二百株，春來新葉遍城隅。方同楚客憐皇樹，不學荊州利木奴。幾歲開花聞噴雪，何人摘實見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還堪養老夫。”

他不僅種果、種菜、墾田，還在江南岸也組織人力種上竹子數萬竿。不僅考慮物質的問題，同時也考慮了精神的問題。

有人說柳州人很“沖”，“荷包只剩三兩五，也要去迪吧跳舞”。這就是轉型中典型的柳州人吧。外表文靜，內心狂野，豪放中追求情調，傳統里透出個性，矛盾而又統一，簡單而又復雜。

我喜歡這樣的城市，我也喜歡這樣的人。

如果可以，這是我愿意一直停留的地方。

【作者簡介】陸云，研究員，廣西教育學院教研部主任，廣西寫作學會副會長，中國教育學會小學語文教學專業委員會副理事長兼學術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