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符三年(一一OO年)六月二十日,年已過六旬的蘇東坡因宋哲宗趙煦病逝,宋徽宗趙佶即位,寬赦元祐舊臣,得以奉召內遷,從嫡居三年的海南島搭乘木船“量移廉州”。
那一日,瓊州海峽的天氣非常好。當夜,時近三更,七星低沉,云散月明,海色澄清。須眉泛白的蘇東坡乘小舟過海,他獨自站在船頭,遙望海天,不由回想起在島上生活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萬千思緒齊涌心頭。在咸澀的海風中,他吟誦: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章。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這首在顛沛流離的境遇里寫出來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體悟了大喜大悲之后,內心得以澄明、通透、堅實的感受。這些句子,一經寫出,便成為眾人爭相傳誦的勵志佳句。
蘇東坡不拘小節,胸襟素來豁達。早些年,落泊的時候,他還曾在頭上頂著一個大西瓜,邊唱邊走,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婆看見了,很好奇,忍不住問他:“翰林大人,你過去當大官,現在想來那些日子是不是像一場春夢?”蘇東坡不惱不煩,也不反駁,只是叫她“春夢婆”而調笑大樂。他還喜歡在下雨天,穿戴斗笠蓑衣木屐,在泥水路上濺泥淌水而歸,狗見狂吠,鄰人大笑,他卻不以為然,依然我行我素,“一蓑煙雨任平生。”
雖然蘇東坡生性豁達,但是在他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這首詩里,我們還是可以隱約感覺得出絲絲寂寞、孤獨和無奈。畢竟寫下這些句子的這個時候,蘇東坡已經到了有生的日子所剩無多的晚年時期了。
蘇東坡的一生,經歷無數擊打和命運的嘲弄,人生顛沛流離,甚至從京城流放到被時人稱為天涯海角的孤島上,得以離島返大陸時,年已衰老,身體日漸羸弱。月正當空,照著一葉在波浪里孤零飄搖的扁舟,照著孤苦、愁窮、親人離散的行蹤。面對此情此景,大詩人蘇東坡是悲涼還是高興,是無奈還是豁達呢?
我無法想象夜不能寐的蘇東坡,站在船頭,遙望海天,心中的浪濤有多少褶皺,是短暫的起伏還是持續的翻滾,是白浪滔天還是暗無天日。大概唯有遼闊的大海和茫茫星空,才能容得下他詩句中閃爍的光芒,才承受得了他內心無邊的澎湃。
蘇東坡的災難始于“烏臺詩案”。
蘇東坡之所以身陷其中,固然有政見不同的原因,但蘇東坡橫空出世的高貴筆墨,幾乎使他周圍的所有筆墨一下子全部失去顏色。“樹高于林,風必摧之;礁出于岸,水必湍之;人出于從,眾必非之。”烏臺獲罪,與“東坡何罪?獨以名高”未必沒有關系。
引起“烏臺詩案”很大一個原因,也正是蘇東坡才高名重和率性無拘。
元豐二年(1079)五月,蘇東坡移任湖州(今江蘇湖州)知州,七月遭御史臺所派遣的皇甫遵等人指證用詩文中歪曲事實、誹謗朝廷而被捕入獄。御史李定、何正臣、舒亶等人,又以蘇東坡的《杭州紀事詩》等詩作為證據,說他“玩弄朝廷,譏嘲國家大事”,并從他的其他詩文中斷章取義的給予定罪。形勢之不妙,連在御史臺內遭到嚴刑拷問的蘇東坡自己也認為難逃死罪了。極度悲傷滿懷絕望之際,他給弟弟蘇轍寫下訣別詩兩首。其一:“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其二:“柏臺霜氣夜凄凄,風動瑯珰月向低。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額中犀角真君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歲神游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詩作完成后,獄吏按照規矩詩將呈交神宗皇帝。宋神宗讀到蘇東坡的絕命詩時,不禁見而憐之。于是在王安石以及當朝多名重臣的勸說下,下令將被拘禁近百日的蘇東坡從輕發落,貶其為黃州團練副使,轟動一時的“烏臺詩案”就因此得以銷結。
——福也因詩,禍也因詩。
蘇東坡的命算是保住了,但是他的流放之災從此開始。
對于蘇東坡個人來講,流放,自然是苦難,但是對于促進文化交流而言,算得上是一件大好事。我曾在北方、東海邊、西北、中南等地見到過蘇東坡在當地留下的墨寶,當地人無不把他的書法詩文視若珍寶。他的書法詩文,滋養了神州大地上千年。合浦如果沒曾有過蘇東坡的足跡,合浦的歷史文化定然會遜色許多。
也幸好蘇東坡生性豁達,雖然一直在路上,經歷重重劫難,九死一生,但很少流露出怨恨之意,竟然把被貶南行,垂老投荒,看成是平生最為難得一次見聞奇絕的游歷——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蘇東坡的胸襟,實非尋常人可想象和能與之相提并論的。
蘇東坡所言“九死”,其實不虛。他曾記載下當時在海南的實況:“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爾。惟有一幸,無甚瘴也。”
1000年前,宋朝的海南島并非如今的繁華之地,而是對漢人防范有加的黎人聚居地,是中國文化藩籬之外,比嶺南更“南蠻”的海外。
把蘇東坡這樣一個大文豪,流放到這樣一個中原文化流傳甚少的地方,意味著什么,可想而知。其實,在蘇東坡之前,被流放到海南島的人也不少。比如,唐順宗時的丞相韋執誼;又比如唐武宗時代的丞相李德裕。這位在歷史上著名的“牛李黨爭”中敗北的主角,先貶荊南,次貶潮州,大中二年(公元848年)再貶崖州(今瓊山縣)。他比韋執誼晚來海南島42年。李德裕來瓊后曾祭過韋執誼的墓,很是發了一番“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
從漢到明,被貶、流放到海南的賢相、名臣、學士,還有如唐代太子洗馬兼侍讀劉納言,唐高僧鑒真和尚,宋詩僧惠洪,北宋宰相盧多遜、丁謂,南宋曾任右司諫侍御史(宰相)、參知政事的趙鼎,南宋曾任參知政事、資政學士的李光,南宋曾任秘書少監、起居郎的胡銓,南宋秦檜死黨兩浙轉運副使曹泳,宋末元初女紡織家黃道婆等。
可見,朝廷把流放海南島,視為懲罰持不同政見者或者厭惡之士的一種極端手段。有意思是,歷朝歷代被貶海南島的名臣名士,幾乎沒有淪落荒島者。李德裕、李綱、趙鼎、李光和胡全等人,包括海南本地人、名臣海瑞,和蘇東坡一樣,雖萬里投荒,卻不易其志,所到之處興文化、辦教育、活經濟,被后人引以為傲而崇敬流芳。
他們在這塊蠻荒之地上開創了燦爛的文明。
蘇東坡奉召內遷,先從海南儋州渡海,登陸廣東徐聞,冒雨住進興廉村凈行院。面對滂沱大雨,蘇東坡寫下了那首著名的《夜雨宿凈行院》:芒鞋不踏名利場,一葉虛舟寄渺茫。林下對床聽夜雨,靜無燈火照凄涼。
那一場大雨,在我看來是一場無與倫比的大雨。那一場大雨,不但淋濕了蘇東坡花白的頭發,而且滋潤了中國文人脫俗的品格,提升了世人感受寂靜、寥廓大美的敏銳。
雨越大,屋檐下站著的蘇東坡,越寂靜。
一個六十幾歲的老頭,奔波勞累,劫后余生,在大雨中,回望自己的一輩子,此情此景,怎一個“凄涼”了得!
二
機緣巧合,蘇東坡來到了合浦。
對于在謫居之地備受身心困擾的蘇東坡來說,合浦這塊山輝川媚之地,猶如一方安靜的港灣,接納了他顛簸已久的心靈。當蘇東坡攜小兒子蘇過,風塵仆仆來到合浦時,恭候已久的太守張左藏和當地名士鄧擬、劉幾仲等人,馬上把勞累不堪的他們,接到環境優美的鄧氏園林清樂軒安頓下來。
當朝者不一定特別賞識蘇東坡,但是像蘇東坡這樣的人,實在是上天賜予人世間的厚禮,人們對他禮遇有加,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在此后北歸途中,蘇東坡所到之處,無一例外,均受到當地官員盛情款待和當地民眾的熱情歡迎。每一個地方都有朋友和仰慕他的人包圍著他,領他去游山、游廟、題字、講學。人們欣賞、仰慕、親近蘇東坡,實在是對文化的欣賞、仰墓、親近。
百姓心中喜愛隨性、縱情、坦蕩的人。這樣的喜愛,是政權、勢力、錢財等這些硬邦邦的東西壓抑不住,左右不了的。
位于廣西合浦廉州城東北的鄧擬園林長春亭,是蘇東坡暫居廉州的駐足之處。他與張左藏、劉幾仲、鄧擬等人,經常在這個綠柳環繞、百鳥囀鳴的亭子中,詩酒唱和,奔波勞頓的日子終于得以暫且安定。
一個63歲的老人,因為政治上的原因遭受挫折,而被逼經年累月千里跋涉,身體受到嚴重的損傷。他太需要歇歇了。
其實不必計算蘇東坡在“烏臺詩案”后被逼跑了多少路程,僅看一看他從海南返北登岸后,對從徐聞到合浦縣城百余里路的感受,就足以知其艱辛。其中的辛勞,蘇東坡在《書合浦舟行》里有詳盡的記載。
蘇東坡晚年謫居嶺南前后七年,雖然備受折磨,好歹還能保住了雖然羸弱但還算完好之軀回到大陸,算是不幸中的萬幸,而其家人,卻在他流放期間,已有九口人喪亡。
命運如此無情,嗚呼!
即使如此,但蘇東坡樂觀的性情依然未曾褪減多少。他在合浦暫住期間,和友人品茗談詩,長期積壓下來的憂郁,漸漸得以釋放,心情也一天比一天舒緩,其豪放詩情慢慢又飛揚起來了。
有一天,張左藏叫人捧出合浦特產龍眼招待蘇東坡。蘇東坡才品嘗了幾顆就禁不住贊不絕口,大呼“佳品、佳品,質味殊絕,可與荔枝匹敵”,手上還沾著龍眼香甜的果汁,就讓人找來筆墨,一揮而就:龍眼與荔枝,異出同父祖……
恢復了元氣的蘇東坡,在合浦尋友訪勝。
三廉古剎東山寺便是蘇東坡傾心之處。“以詩名嶺外”的東山寺主持“合浦俞上人”更是蘇東坡有意結交的高人。無奈蘇東坡尋訪東山寺時,他已“訪道南岳”去了。但是主持似乎知道蘇東坡會來尋訪他一樣,離寺時在寺院的墻壁上留下了“閑伴孤云自在飛”的詩句。蘇東坡尋友不著,頗為惆悵,看到主持的詩句,卻也頗得安慰,便“戲和其韻”:孤云出岫豈求伴,錫杖凌空自在飛。為問庭松尚西指,不知老衲幾時歸。"
蘇東坡還去觀瞻遠近聞名的還珠亭,贊嘆南珠殊美的同時,不由感慨珠民苦楚:“曾驅萬民入淵底,怎奈孟嘗去不還?”
游覽著名的海角亭時,蘇東坡用“萬里瞻天”四個大字,袒露出作為一個詩人闊大的胸懷,表達了自己對家國的深切懷念。蘇東坡書的這四個大字,至今仍懸掛在合浦廉州中學海角亭內,成為激勵和照耀一代又一代學子求實進取的“明燈”。
蘇東坡在合浦暫住的兩個月,留下了的眾多篇章,近千年來潤澤著合浦這塊土地。他留下的足跡,在時光中,如同珍珠般熠熠發光。
三
蘇東坡寄住合浦期間,體會到了晚年生活中難得的平靜。想必他如同卸下枷鎖,內心既有還北的愉悅,有行動相對自由的輕松、愜意。
兩個月后,蘇東坡將得到任命,又要起程了。
他要去湖南永州任職。
在去永州的半途中,他突然又接到可以隨意到處居住的命令。這樣的命令,可以說是命運又一次嘲弄了蘇東坡。如果不是這樣曲折、遲到的命令,蘇東坡從海南直接到廣州,將能與居住在廣州方向的諸多親人見上最后一面。
在合浦安靜生活的這兩個月,離他于建中靖國元年(公元1101年)8月卒于常州(今屬江蘇)已經沒有多久。平靜的兩個月,對于這個老人來說,彌足珍貴!
在合浦,蘇東坡其實已經提前和這個世界作了告別。
當時,和他一起罹遭貶逐的人,大多已登鬼錄。元豐七年蘇東坡次子蘇遁夭折,不久愛妾朝云又病逝于惠州。親人離散,身邊只有小兒蘇過,一直陪伴著他。年逾六旬的蘇東坡與摯友石康縣令歐陽晦夫得以在合浦久別重逢,不由感嘆:“見君合浦如夢寐,挽須執手俱紈瀾”。兩個人,在離京千里之外的南海邊相見,想必是蘇東坡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而與蘇東坡意外相逢,也讓歐陽晦夫驚喜萬分,他的妻子為蘇東坡縫頭巾,兒子為給蘇東坡送琴枕。異常欣慰的蘇東坡心懷感激之情寫下了《歐陽晦夫畫茆庵》《晦夫惠琴枕》《謝晦夫惠接羅琴枕》等詩作相贈留念。
那個時候,除了僅憑一腔才情詩詞回贈摯友之盛情,長年顛沛流離的蘇東坡還能怎么樣!
8月22日,正是秋高氣爽之時。張左藏、劉幾仲、鄧擬等人在清樂軒設宴為蘇東坡餞行。席間忽聞遠處傳來笙簫之聲,裊裊動人,大家均驚嘆笙簫之聲抑楊往返,似從白云高處傳來。認真聆聽,方知是缾笙。
蘇東坡于是即席作《缾笙詩》,以呈心跡:孤云吟風細冷冷,獨繭長繅女媧笙……東坡醉熟呼不醒,但云作勞吾耳鳴。
不久,朝廷任命蘇東坡為舒州團練副使,臨行前夕,他又寫了《留別廉州張左藏》,感謝好友情誼:……懸知合浦人,長誦東坡詩。好在真一酒,為我載宗資。
8月29日那天,蘇東坡要離開合浦了。張左藏和劉幾仲等人在滔滔的南流江邊與蘇東坡畔黯然拱別。
蘇東坡乘木筏溯南流江而上,經博白,過玉林,到藤縣,9月底自梧州北歸。從此,蘇東坡多年的流放生活才告結束。
那一年,蘇東坡已經是63歲的人了。
【作者簡介】龐華堅,男,有筆名龐白、云渡。廣西合浦縣人,從事過航海、企業職員和編輯等工作。出版有散文集《慈航》、詩集《天邊:世間的事》《水星街24號》等。曾獲第8屆冰心散文獎(散文集獎)、第25屆“東麗杯”全國魯黎詩歌獎單篇類二等獎(2016年)、第3屆“中國·曹植詩歌獎”(2016年)和第5屆中國報人散文獎等獎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