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卷式散文”,是我的一個創作美學上的命名。“畫卷式散文”的基本特征,便是像畫卷那樣,而不是像畫幅那樣,比一般的散文容量要大,延伸度當然也要大。并且,既有畫,也有詩,是詩情與畫意的結合體。還有,就是,只要是慢慢地展開,它的意味就總會汩汩而出,潺潺而流。“畫卷式散文”,讀著,是過癮的。之所以說是過癮的,是因為它總是不缺乏壯麗的場面——哪怕,只是內心的場面——而且,總能層層深入,一步一步地把接受主體引入某種遼遠的勝境。
很顯然,黃神彪的《神圣的迷戀》等,便是在我所命名的“畫卷式散文”之列的。其情感的線條,其思想的色彩,其整體的布局,其營造的氣氛,其滲透的意味……都是畫卷式的,有著相當的綿延性和延展性的。雖然,單個地看,它也是由一幅一幅的畫面組成的,但,畢竟,整體上它是連貫的,有一種生動的氣韻貫穿在其中的。這樣的貫穿,自然是離不開運籌的功夫的。
“一生中,我有很多迷戀:迷戀田園,迷戀高山,迷戀江河,迷戀大海;迷戀蒼天,迷戀白云,迷戀星月,迷戀秋天;迷戀詩歌,迷戀音樂,迷戀夢境,迷戀歷史……”這樣的迷戀,確確實實,也只有在畫卷里才能夠得以淋漓盡致地展現。因此,在迷戀的護送之下,黃神彪也便把他的神思飛揚的一面,不斷地,而且是慷慨地,或播撒,或播報……從三千年前一路走來,既攜《詩經》,也攜《離騷》,更攜漢樂府民歌……我知道,他是一個不辭勞苦的人,即使,攜得再多,他也是步履沉穩的。于是,我也便看到了一種沉實。沉實者,必有根底,必是這樣的。
很顯然,黃神彪是把蔡琰、屈原、班婕妤、孔融、王粲、陳琳、班固、張衡、司馬相如、李白、杜甫、白居易、蘇東坡、李清照等等當做是自己的心靈的至交的,否則的話,他是不會有那么盎然的興致,一談,就談得江河歡騰的。生活中的黃神彪,有這么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一旦到了談文論道的環節上,原本似是在夢幻之中的他就會兩眼放光;創作中的黃神彪,毫無疑問,就更是這樣的:一旦手中有了一支筆,他就恨不能趕快舞起來,就像舞一根具有魔力的指揮棒那樣。因此,他的文字,往往的,也便熱情洋溢地組成了一個大型樂隊,只要是一演奏,也便很難再停下來了。
你看——“因迷戀著神圣的詩歌,我便迷戀著那條神圣的河流”;“我懷想著的那些歲月和年代,都是一個個詩家輩出的歲月和年代啊!……甚至在那八百里秦川的渭河涇水之畔,我們透過彌漫的風煙,仍能聆聽到西楚霸王項羽的慷慨悲壯的《垓下歌》……”;“古時,大凡才子佳人,多喜好執扇。執扇,是一種風雅和體面。看一些帝王將相或才子佳人的古裝戲,都能看到執一把扇的,搖一搖,便搖出了自己的風韻;扇一扇,便扇出了自己的情趣。但這班婕妤,她之所以令我刮目相看,是她執的這把團扇,讓人覺出了人生的沉重”……說,他就總能說個滔滔不絕。就在這滔滔不絕之中,我們的聯想,才多了許多的漂流的機會。我,這個人,是最喜歡借助滔滔的文字去讓我的聯想進行長時間的漂流了。因為,也只有在這樣的一個時候,我,才會和鳶飛魚躍的感覺猝然相遇。
寫慣了散文詩的人,一般來說,都是很難擺脫“短呼吸”的習慣的,然而,他不,以寫散文詩見長的他,“長呼吸”和“短呼吸”,他都是得心應手的。可是,要做到這一點,并非易事,因為,首先,一個寫作者的肺腑里要有那么多才行,或者說,要能夠裝得下整個天地和世間萬物才行。否則的話,往外掏,掏著掏著,也便突然就露出了自己的窘相了。我是沒發現黃神彪有這樣的窘相的。穿針引線,優游自如,才是他的寫作的功夫。然而,他卻并不裝土豪。就那么,悠然地訴說著,推動著,一個一個一個的文字,也便馬上就活了過來。是的,是被他,一一激活了。
那些與古人的懇談中所滲透著的欣賞、理解與默契等,突然,就讓我想到了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兼容。大概,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兼容,他的文字在出發的時候才是攜帶著顯而易見的光芒的吧。而且,這樣的光芒,往往的,都是一些配樂的光芒:光芒里有聲響。
自從他的血性適應了海洋氣候之后,他的文字就也慢慢地適應了海洋氣候。因此,我們,也才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種內在的涌動。也正是這樣的內在的涌動悄悄地在告訴我們:有一種激情,自始至終,都是貫穿在黃神彪的脈管里的。
“他獨自走在海灘上,吸引著潮濕而且有腥味的海風,然后一整日一整日地在一處黑礁石上,發呆。望著那片壯闊的湛藍,他的目光追隨著鷗鳥的翅膀,去了想象中的一座荒島上。后來,他笑了。”其癡迷,可窺一斑。他笑了,其實,便是他會心了,或者說是他悟了。也只有一個悟了的人,特別是悟透了的人,才會在一座時間的荒島上,播種他的笑聲。
“在海邊,我們早已是無話不談。他稱我為采貝人,我稱他為種海人。”原來,黃神彪或在歷史的海岸,或在現實的海灘,一直一直,都像個孩子一樣,是在忙著采貝的。也難怪,他的文本中,收藏了歷史、自然、民族、民俗、文化、音樂等等許許多多的寶貝。
“記得老巫婆曾經告訴過我……”黃神彪的文本中的“老巫婆”,自然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符號。這個符號,有點兒類似尼采的里程碑式文本《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的受了神啟、后來成了拜火教的創始人的“查拉圖斯特拉”,以及紀伯倫的代表作《先知》中的主人公“穆斯塔法”……卻比查拉圖斯特拉和穆斯塔法等等更切近,更富有人間煙火的氣息——總之,是離我們最近——就似乎,她的手中總是攥著一個錦囊,隨便一掏,就會掏出許許多多的意想不到的光亮來。“老巫婆仿佛就在前面的紅樹林里,然而,一陣風吹過,她的影子便幻化成了一朵云絮,飄然而去”;“倒是那老巫婆搖著一把蕉扇,踏著浪的云蔓,向那海神廟飛去”;“老巫婆曾用她缺邊的嘴告訴過我,我出生的那年,一頭海怪把我拖到了潮濕的沙灘上。我醒來時,身邊卻沒有一個人”;“一陣轟隆隆的閃電雷鳴之后,我回頭向海龍廟看去,發現了死去的仙婆正披頭散發地向我揮手……我的天!難道,是老巫婆的魂來到了大海上?”……確確實實,是頗有意味的。散文,也是可以創造形象的,由此可見。就不禁在想,僅是“老巫婆”這一個符號,就是為黃神彪的文本中增輝不少的。非常多的作家,寫來寫去,都是漏掉了符號的黃金意義的。黃神彪的文本里,卻沒有。“駱越”也好,“先民”也好,“花山”也好,“老巫師”也好,“老巫婆”也好……在黃神彪的文本世界里,都是競相閃著光的。那些光,翻譯過來,是不難從中看到“本土”的涵義的。這個哲學意義和美學意義上的“本土”,才是一位作家的底氣的源泉。失去了這個源泉,也便很難根深葉茂。
在黃神彪的“畫卷式散文”里度假,確信了再確信的,終究,還是這個:黃神彪的心,確確實實,是在迷戀里定居了的。正因為他擁有了那么多的深沉的迷戀,他才擁有了那么多的深沉的祈禱。寫作,既是最好的訪談方式,也是最好的祈禱方式,多年前,我就曾經這樣說過。而今,且說,且唱,自然是因為心中有了音樂,才唱的啊。
黃神彪在為天地人實施祈禱的時候,他的神情,既是莊重的,也是飄逸的。因此,一再地抖落,他才抖落出了那么多的飽滿的種子一樣的文字。我深知,他的內心里,是有著一個又一個的精神的儀式和寫作的儀式的。
“是老探險家,便會想起在那險峰上曾經險些遇難的一瞬”;“山是音樂的真正的源泉,音樂是山的真正的知音”;“山,沉默,忍辱負重”……當黃神彪的身份由詩人、作家突然變成了那個爵士樂團的指揮家的時候,我聽見,時間,轟然,便響起了。于是,萬物,就也跟著響,響徹寰宇。
撿起,一看,確確實實是畫卷。畫卷里的日月、山河、花鳥、人物以及滋味,是那樣地氤氳……氤氳著,氤氳著,便見老仙婆坐在云端里再次張開了她的嘴巴:這里,是可以住的……我自然是相信,畫卷里,都是可以住的。
【作者簡介】譚延桐,著名作家,思想家,教育家。畢業于山東大學文學院。先后做過教師及《山東文學》等雜志社的編輯、編輯部主任和主編。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讀者雜志社及廣西文聯簽約作家,廣西壯族自治區委員會宣傳部及廣西文聯簽約音樂家,南寧文學院及多所大學客座教授,廣西民族大學碩士研究生學位論文評審專家。中學時代開始發表詩歌、散文、小說、評論、報告文學、歌曲等,散見于《人民文學》等海內外近千家報刊,計1200余萬字。著有詩集、散文集、詩論集、長篇小說共19部。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德、意、俄、荷、日等多種文字。入選《20世紀中國散文大系》《當代散文名家名篇》《21世紀中國經典散文》《世界經典詩選》《中國當代歌曲鑒賞》等500余種選本。曾獲中國作家協會、中國音樂家協會、山東省人民政府、廣西壯族自治區人民政府、人民文學雜志社等頒發的文學獎、音樂獎和優秀編輯獎200余項。詩歌《那束光是斜著劈過來的》,入選大學語文教材。300余篇被用作全國各省市中高考語文試卷的現代文閱讀題或材料作文題。曾被評選為“中國桂冠詩人”、“中國當代散文十家”之一。辭條,被收入《世界名人錄》《中國教育界名人大辭典》等。系首批文化藝術國家榮譽金質勛章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