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總有一些時段或者歲月是難忘的,刻骨銘心的。
1979年對我和大學同學黃神彪來說,注定是一個非同尋常的難忘的年份。這一年的金秋十月,因一紙錄取通知書,我們不約而同來了廣西民族學院(今廣西民族大學),這所祖國南方著名的民族院校座落在廣西首府南寧西郊風光旖旎的相思湖畔。相思湖是南寧古八景之一,以寧靜優(yōu)雅、詩意盎然聞名于世??蓪τ?979年的我和黃神彪來說,那時并沒有那么多的“詩意”,也來不得半點的“優(yōu)雅”。因為我來自廣西三江侗族自治縣榕江河畔一個原生態(tài)的侗族村寨,土生土長的侗族人,當年只有16歲,天生矮小黝黑,家中兄妹六人,我是老大。因出身地主家庭,文革期間被趕出本家高大木樓,全家擠在生產(chǎn)隊一所搖搖欲墜的破舊糧倉底樓居住。當年拿到錄取通知書后,由我父親多方奔走,才籌齊赴邕路費,我是從破舊糧倉下出發(fā),輾轉(zhuǎn)來到首府南寧的。而黃神彪則來自神秘的左江河畔,桂南寧明人,生性屬豬,壯族人,家里兄妹八人,黃神彪老大。可想而知,當年憑著我和黃神彪這樣的“硬件”,在相思湖畔,確實是來不得半點“優(yōu)雅”的。
更要命的是,1979年我們來到相思湖畔時,還不是真正的大學生,當年我們都參加了高考,可是都落榜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1979年,廣西民族學院預科部恢復招生,我們有幸成為預科部補習班的一名學生,當時預科部從廣西偏遠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招來了文科、理科兩個補習班,沖刺來年的高考,每個班是40名同學,我和黃神彪有幸都編排到了文科班,第一次成為同班同學。
我印象中,當年的黃神彪年紀是屬于班上最大的(弱弱地求證一下,當年應該是19歲吧),長的非常帥氣成熟,班上女生的回頭率很高??晌覅s長得非常矮小,皮膚黝黑,又不善言辭,自然就不太引人關(guān)注,特別是得不到班上女生的青睞。我們當時的主要任務還是復習功課,再戰(zhàn)高考,沒有資格侈談什么大學生活,我們的身份就是大學校園里的高考補習生。我們心里明白,我們還不是時代驕子,那些驕子大學生們從容自信的目光是不會正視我們一眼的。我和黃神彪當時也來不及多想什么,只是在心里默默打氣,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像那些驕子大學生一樣,神氣地漫步在相思湖畔。
記得當年我們這些預科補習班的學生,被學校安排在古香古色的民院大禮堂二樓閣樓上上課,當時學校教學條件相對簡陋,預科部領(lǐng)導多方奔走,才臨時清理出來這間小閣樓作為我們的補習教室。直到后來我們才知道,我們被安排就讀的這座古香古色、雄偉壯觀的學院大禮堂,是我國赫赫有名的民族建筑家梁思成設計建造。從進入廣西民族學院的第一天起,我們那種與生俱來的民族文化基因,就這樣在古香古色的奇妙氛圍里,悄然浸入我們的悠悠血脈。
歲月在相思湖的波光里靜靜流淌,轉(zhuǎn)眼1980年的高考又來了,我們胸有成竹地回到生源地參加高考。在一個夏天焦慮與興奮雜陳的等待后,也許是冥冥之中與生俱來的緣份吧,待到錄取通知書下來時,侗族的我和壯族的黃神彪,又一次不約而同地被廣西民族學院預科部錄取,有幸成為恢復高考后廣西民族學院預科部第一批預科班,第二次成為同班同學。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屆預科班,來自百色田林的唯一漢族學生楊長勛成了我們的同學。只是當時誰也想不到,楊長勛的到來,對我們這批同學今后五年在廣西民族學院的文學活動起到了事關(guān)重要的作用。
我實在難以忘懷我們就讀民院預科部的學習時光,那時我們幾個同學經(jīng)常在相思湖畔散步聊天,由于廣西民族學院的辦學性質(zhì)及培養(yǎng)方向,它集中了大量少數(shù)民族的優(yōu)秀學子,民族文化氣場很足,而我們這些同學又幾乎都是少數(shù)民族的,大家談得最多的就是少數(shù)民族文化,我們在湖畔約定,哪兒都不去了,上本科就就讀民院中文系,專攻少數(shù)民族文學。我清楚地記得,我就是在相思湖畔預科部學習時開始民族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的,又因為我本身是侗族人,對侗族文化情有獨鐘,就自覺側(cè)重到侗族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這方面來。當時最令我們激情飛揚的是,學院的圖書館藏書很多,據(jù)說有50萬冊之多,于是我們相互比賽著通讀那些中外名著,那時我們這些預科部準大學生人手只有兩張借書證,一次只能借兩本書,明顯不夠用,怎么辦?我們就一次次地向圖書館的阿姨求情,我們的真誠與刻苦最終感動了圖書館阿姨,她們允許我們進入書架自由挑選借閱書籍,每次我們都抱走一大摞,一年下來我們已讀完了好幾百本中外名著,楊長勛同學還特別提醒我們一定要通讀魯迅全集、郭沫若全集和馬恩列斯毛選集,通讀茅盾、巴金、莎士比亞、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等中外大家作品。預科部這一年讓我們印象深刻。
時光在酣暢淋漓的閱讀中飛逝,轉(zhuǎn)眼就來到了1981年秋,我們這些懷著文學夢想的同學都如愿就讀了廣西民族學院中文系,我和黃神彪同學又同時錄取到了81級一班,在相思湖畔第三次成為同班同學。在同一所學校三次成為不同性質(zhì)的同班同學,我雖不敢說是絕無僅有,但至少是難得一見的了??上驳氖牵覀?1級一班還來了武宣的壯族覃展龍和橫縣的壯族梁肇佐等愛好文學的同學,我們這幾位同學,便志同道合地抱成一團,在大一的時候,就以魯迅為旗幟發(fā)起創(chuàng)辦了《朝花》文學社,第一期文學社墻報“朝花綻放”一炮打響,在學院內(nèi)引起不小的轟動。為什么是“墻報”呢?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中國大學校園內(nèi)特有的一種文學現(xiàn)象,當時學子們把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用毛筆抄成大字報,“發(fā)表”到學校很顯眼的墻上,引來同學欣賞圍觀。值得一提的是,很多后來成為著名作家的“學院派”寫手,處女作都是如此這般羞答答地“發(fā)表”出來的。在我們81級一班,由于共同的文學愛好及文學夢想,我和楊長勛、黃神彪、覃展龍、梁肇佐逐漸形成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五君子”,楊長勛主攻評論,方向是中國民間文學,于是就有了后來的專著《廣西作家與民間文學》;我和黃神彪、覃展龍、梁肇佐主攻詩歌,方向是少數(shù)民族題材,于是就有了后來我的侗族題材長詩《多耶》,黃神彪的壯族題材長詩《花山壁畫》,覃展龍的壯族題材詩集《山問》,梁肇佐的壯族題材長詩《紅水河》等等。這些有著鮮明少數(shù)民族題材印記的文學作品,雖然有相當部分是我們大學畢業(yè)數(shù)年后出版的,但它們毫不例外深深烙上了我們大學時代的痕跡。
記得從大二起,我們81級一班幾位同學已經(jīng)在《廣西文學》《民族文學》《飛天》等廣西及全國報刊上發(fā)表了《侗鄉(xiāng)情》《年青的鼓樓》等多組(首)民族題材的詩歌作品,在校園內(nèi)產(chǎn)生了一定的反響,大家都倍感振奮。漸漸地,我們開始在相思湖畔揚名,繼而又逐步在廣西文壇嶄露頭角。感謝相思湖,這汪清清的湖水充滿了文學靈性,是她賦予了我們眾多少數(shù)民族學子們充沛的文學靈感,并確立了書寫民族題材的文學理想。廣西民族學院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以來文學氣氛一直很濃,并逐漸形成了一個以少數(shù)民族文學愛好者為主體的“相思湖作家群”。值得一提的是,當今廣西著名作家黃佩華當年也是我們一起創(chuàng)辦文學社的核心人物之一,他以老大哥的胸懷和激情,不斷影響著相思湖作家群的發(fā)展壯大。1985年大學畢業(yè)那年夏天,由廣西民族學院資助,主攻評論的楊長勛同學出版了他平生的第一本專著《廣西作家與民間文學》。也是由廣西民族學院資助,我與同班同學黃神彪、覃展龍、梁肇佐合著出版了具有濃郁少數(shù)民族風格的詩集《相思湖》,楊長勛同學作的序,這本詩集也是廣西民族學院以及后來的廣西民族大學第一本以“相思湖”命名的學生原創(chuàng)文學作品集。詩集《相思湖》也由此成為了廣西民族大學“相思湖作家群”重要的奠基著作之一。
后來,從相思湖走出來的我們81級一班蘇志剛、梁肇佐和我三位同學相繼獲得廣西壯族自治區(qū)人民政府文藝最高獎“銅鼓獎”,這在廣西文藝史上,一個班級有三位同學相繼獲此殊榮絕無僅有,就是在全國恐怕也是不多見的。直至今日,每當我和黃神彪、覃展龍等同學相聚時都還十分感慨,假如當年我們這些來自邊遠山區(qū)的貧寒學子沒有機會來到相思湖,沒有機緣匯聚中文系81級一班,我們這些延綿至今的文學情緣、深厚的壯侗民族情懷將會存在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記得曾經(jīng)有人說過,人的一生關(guān)鍵不是你住在哪里,而是你跟什么人在一起。處對了人,交對了朋友,那你的一生將是值得回味的一生,將是生命芳華的一生。感謝上蒼,感謝相思湖,感謝我們的生命情緣!
更令我們引以為豪的是,除了文學創(chuàng)作有聲有色之外,81級一班還是一個學習氣氛濃厚、團結(jié)互助、極富兄妹情懷的優(yōu)秀班集體。我們81級一班的“學霸”級同學莫泰意是自治區(qū)級三好學生;81級一班在吳立德老師的精心指導下排演的話劇《群猴》在學院各類文藝演出中獲得巨大成功,在全校引起轟動,楊長勛、莫泰意、黃神彪、吳江寧、衛(wèi)東、李勛才等同學仿佛個個都是天生的好演員,他們一經(jīng)亮相,就會引起全場歡呼。隨后在廣西各所大學院校的多場巡演也取得了空前成功。81級一班排演的話劇《群猴》儼然成為當年的“現(xiàn)象級”事件。直至許多年以后,人們還在津津樂道,話劇《群猴》成為在校學生演出文藝節(jié)目獲得成功的經(jīng)典。在新聞通迅報道方面,81級一班的黃國春同學當時已是《南寧晚報》、廣西人民廣播電臺等媒體的活躍通迅員,黃國春同學還自學了當時頗為新鮮的世界語,并在民院、西大開班教授世界語,反響良好。除此之外,81級一班的體育活動也開展得有聲有色,特別是足球、排球和籃球,莫泰意、歐永紅、農(nóng)運豪、陳宇、黃建珠等同學顯得相當活躍,經(jīng)常是各球類校隊、系隊的主力隊員,連個子比較矮小的我、楊長勛、羅教杰、覃展龍等都在運動場上生龍活虎。記得那年中文系男子足球賽,81級一班足球隊一路過關(guān)斬將,獲得決賽資格,決賽在深秋的瓢潑大雨中進行,81級一班全體女同學抬著一桶熱乎乎的姜糖水,冒著寒風冷雨自始至終站在球場邊為男同學吶喊助威,場面感人。這場雨中激戰(zhàn)直至最后才分出勝負,81級一班足球隊如愿以償,獲得冠軍,全班同學歡欣鼓舞,在雨中振臂歡呼。時光雖然過去了二十多年,當年81級一班全體同學在雨中歡呼、痛飲姜糖水的動人場景至今還歷歷在目,令人終生難忘……
我們還要特別感謝當年傳授我們知識、扶持我們成長的敬愛的老師們。當年學院集中了一大批在全國古代文學、現(xiàn)當代文學、外國文學、語言學、美學、民間文學、港臺文學等學科著名的老教授、年富力強的學科帶頭人,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文藝理論等方面都很有影響的老師。如今的廣西文藝評論界領(lǐng)軍人物、相思湖作家群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容本鎮(zhèn)教授、林世良教授等,當年就是我們的寫作教師。林建華老師的當代文學課也相當精彩,令我們至今難忘。還有令人尊敬的梁超然教授、袁廣達教授、梁其彥教授……等等,就不一一列舉,在此都謝了!
時光就像相思湖的水波,日夜流逝。轉(zhuǎn)眼間,我們就大學畢業(yè)了。相思湖雖然遠去,但相思湖情結(jié)永存于心,尤其是相思湖的波濤浸淫凝就的文學情結(jié),更是深入骨髓,相隨終生……大學畢業(yè)后,我們響應祖國召喚,奔赴各地參加工作,不論何時何地,也不論在哪個崗位工作,更不論年歲增長,我們都一直自覺堅持民族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夢想并沒有隨著年華的逝去而褪色。1988年,為創(chuàng)作侗族現(xiàn)代抒情長詩《多耶》,我從三江奔赴南寧,在楊長勛、黃神彪兩位同學家相繼住了近一個月,順利完成了長詩寫作,隨后長詩《多耶》(節(jié)選)在《廣西文學》詩歌欄目頭條刊發(fā),引起一定反響。1989年,我和黃神彪決定共同創(chuàng)作侗族大型歌舞劇《白天鵝》,黃神彪在南寧至三江之間多次往返,終于創(chuàng)作完成,該劇后來在全國公演,獲得編劇等多項一等獎,創(chuàng)作取得成功。1992年9月,當年號稱“詩壇少帥”的黃神彪由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民族文學》和文藝報社聯(lián)合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成功召開長篇散文詩《花山壁畫》作品討論會,文壇反響強烈,《花山壁畫》被譽“民族史詩性的作品”。從北京回到桂林的黃神彪,當晚我和80級同學張增忠等各路朋友在桂林設晚宴為載譽歸來的“詩壇少帥”接風,席間大家談得最多的還是少數(shù)民族題材創(chuàng)作,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
時光一晃三十余年而過。2017年,我的侗族題材長篇小說《掌墨師》正式出版,6月30日,應《掌墨師》故事原生地三江縣岜團村“兩委”及掌墨師的后代吳德光老人多次邀約,我和黃神彪攜長篇小說《掌墨師》來到岜團,當晚岜團村“兩委”設侗族長桌宴隆重接待我們,席間岜團人多次感謝《掌墨師》宣傳了燦爛悠久的侗族廊橋文化,作為侗族作家的我感到些許欣慰。2018年1月,我的長篇小說《掌墨師》獲得廣西壯族自治區(qū)人民政府最高文藝獎“銅鼓獎”,春節(jié)前夕,黃神彪作為廣西寫作學會代表,攜山東作家魯雁先生親赴三江我的老家木樓授錦旗祝賀,場面感人。
2017年8月,黃神彪只身來到邊海城市防城港,與我共同創(chuàng)作完成長篇紀實文學《點亮心燈——黃永騰的故事》,《民族文學》2018年第2期更名為《邊境線上的“孩子王”》發(fā)表精華版,讓黃永騰同志先進的事跡走向全國。與此同時,由覃展龍同學策劃,長篇紀實文學《邊境線上的“孩子王”》已和北京團結(jié)出版社正式簽約出版。
總之,我與大學同學黃神彪及其他文情詩友的故事還在不斷發(fā)生之中,且隨著時光的磨礪及年歲的增長而將會變得更加精彩。
【作者簡介】莫俊榮,侗族,廣西三江縣人,廣西民族學院中文系81級畢業(yè)。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理事?,F(xiàn)任廣西防城港市文聯(lián)專職副主席。防城港市第四、第五屆政協(xié)委員,第六屆政協(xié)常委。2017年獲第八屆廣西壯族自治區(qū)人民政府最高文藝獎“銅鼓獎”。
大學時代起在廣西民族學院相思湖畔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大學畢業(yè)時,與大學同班同學合作出版詩集《相思湖》,由此逐漸成長為廣西“相思湖作家群”作家之一。極力推崇侗族文化,長期致力于侗族文學創(chuàng)作,2010年獲得全國侗族第二屆“風雨橋文學獎”。2013年起,籌劃創(chuàng)作侗族長篇小說“月亮三部曲”,第一部《月光美人》2015年于北京團結(jié)出版社出版,第二部《掌墨師》2017年于廣西人民出版社出版,該部小說被中國作家協(xié)會確定為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重點作品扶持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