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利亞內戰背后的美俄博弈

陳暉

自從2001年“阿拉伯之春”開始，所波及的絕大多數中東國家或以和平方式或以暴力方式實現了政權更替，唯獨敘利亞是個例外：阿薩德政權沒有垮臺，國內武裝沖突也沒有停止。敘利亞內戰已經持續七年多時間，沖突長期化的主要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外部勢力的介入，特別是美國和俄羅斯的插手，換句話說，美俄在中東地區的博弈，是決定敘利亞沖突發展演變最重要的外部因素。

2011—2014年美俄對敘利亞沖突的有限介入

二戰以后中近東一直是世界的熱點地區之一，冷戰結束后該地區似乎一天也沒太平過。敘利亞位于中東的中心地帶，與土耳其、伊拉克、約旦、黎巴嫩和以色列接壤，其地緣政治的重要性不容忽視；敘利亞又是歷次中東戰爭的主要參戰國之一，對中東事務具有相當的影響力。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曾說過，沒有埃及就沒有中東戰爭，沒有敘利亞就沒有中東和平。

美國認為西方式民主具有普世性，在中東地區建立這樣的社會，完全符合美國的利益，實則是以輸出民主為幌子，將整個中東地區置于自己控制之下。2011年敘利亞內戰爆發后，美國等西方國家的目標是支持敘利亞反對派，推翻阿薩德政府。另外，鑒于敘利亞是俄羅斯在中東地區唯一可靠的盟友，推翻敘現政權，就意味著削弱俄羅斯在中東的地位和影響。最初美國對介入敘內戰持謹慎態度。奧巴馬承認不能用軍事手段來解決沖突，拒絕考慮進行有限的軍事干預，唯恐再度陷入類似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這樣的泥潭。2010年美國官方文件就指出，要放棄小布什政府的“武力霸權”政策，轉而實行“全面參與”的方針。鑒于不少恐怖分子加入敘反對派，美國自然不愿向其提供武器裝備。再者，此時美國優先考慮的是解決伊朗核問題，而武裝干涉敘利亞，勢必導致美伊關系進一步惡化，因為伊朗同情和支持阿薩德政權。因此在敘利亞問題上，美國不能不考慮伊朗的感受。

除了伊朗和黎巴嫩“真主黨”外，敘利亞政府最重要的支持者當屬俄羅斯。在冷戰時期，敘利亞就成為蘇聯在中東地區最可靠的盟友。蘇聯解體后，俄敘關系繼續得以發展。俄羅斯向敘利亞提供先進的武器裝備，在敘地中海沿岸的塔爾圖斯擁有海軍基地，幫助敘開發石油資源。阿薩德政權的倒臺就意味著俄羅斯失去在中東和地中海地區僅有的立足點，在敘利亞的經濟利益也難以保全。俄羅斯之所以干預敘利亞內戰，不僅為了保住在敘利亞的利益，也是出于維持在中東地區影響力的考慮。成為21世紀世界大國是俄外交的既定方針，輕易退出中東地區，對它來說，是不可思議的。

從敘利亞內戰一開始，俄羅斯表示支持阿薩德總統合法性的堅定立場，不允許外國對敘沖突進行武裝干涉。俄羅斯多次在聯合國安理會上否決了西方國家提出制裁敘利亞政府的決議案。俄羅斯一再聲明，假如阿薩德下臺，這就會造成另一個阿富汗、伊拉克或者利比亞。俄羅斯公開向敘利亞政府提供武器。2012年俄羅斯對敘利亞的軍售合同總價值為15億美元。此外，在敘利亞的俄羅斯軍事教官培訓敘利亞軍人操作俄制武器裝備。俄羅斯在敘利亞還駐扎少量軍事人員，他們主要負責塔爾圖斯基地的物質技術保障工作。

奧巴馬政府對敘利亞沖突的態度，引起一些美國國會議員和政府官員的批評，他們擔心這有損于美國外交的價值取向，使外界懷疑美國領導世界的能力。在國內外輿論的壓力下，美國對敘政策開始逐漸發生變化。2012年2月，美國關閉駐大馬士革的使館，對敘政府實施一系列制裁。8月18日，奧巴馬宣布改變敘政權將是美國對敘政策的頭等大事。美國公開向敘反對派提供軍事援助，并利用土耳其和沙特等國協助人才對派對抗敘政府軍。2013年4月，英美指敘利亞政府使用化學武器。盡管奧巴馬曾講過如果敘利亞政府使用化武，美國就要采取行動，實際上他并不想這樣做。就在奧巴馬進退兩難的時候，普京給了他下臺階的機會，根據普京提出的方案，奧巴馬同意以敘化武換和平。這一協議暫時排除美國直接干涉的可能性，但并沒有阻止美國繼續向敘反對派提供援助。截至2013年4月，美向敘反政府勢力提供的“非致命性”裝備如裝甲車、夜視鏡等援助已達2.5億美元。

2014—2016年“伊斯蘭國”的興起與

美俄干預敘利亞沖突的升級

2013年和2014年，敘反對派和政府軍在戰場上均沒有取得重大進展。自從敘利亞內戰爆發后，美國尋求在沖突發揮最低限度的作用。然而，推行這一政策變得愈發困難。美國從伊拉克撤軍后，伊拉克陷入極端混亂狀態。恐怖主義組織“伊斯蘭國”利用中東的亂局，占領伊拉克北部和敘利亞東部的大片領土。在美國政府看來，“伊斯蘭國”對美國在中東地區的安全利益構成嚴重威脅，必須采取強有力的對策。

2014年8月，美國主導國際聯盟，出動戰機對恐怖分子聚集地實施轟炸，并向敘反對派提供空中掩護，但仍沒有打算發動地面軍事行動。國際聯盟的戰略在于訓練庫爾德和伊拉克部隊，讓他們能收復被“伊斯蘭國”侵占的領土。美國將消滅“伊斯蘭國”作為核心目標，同時也沒有完全放棄讓阿薩德下臺的原目標。美國中情局繼續援助敘溫和反對派，既是利用他們來打擊“伊斯蘭國”，又增強其對抗敘利亞政府軍的實力。截至2016年12月上旬，美國向敘利亞增派包括特種部隊、排雷專家和軍事顧問在內的200名官兵，同已在敘利亞的300名美軍官兵共同協助當地的庫爾德武裝發動針對“伊斯蘭國”的軍事行動。美軍在庫爾德人控制的敘利亞北部地區廣泛部署，分布于幾個軍事基地中。

美國等西方國家展開的軍事行動，無疑加強對敘反對派的援助和支持，這就使敘政府軍面臨前所未有的險境。烏克蘭危機和俄吞并克里米亞，導致俄與西方關系急劇惡化，俄在獨聯體的影響力大為減弱。如果再失去作為盟友和伙伴的敘利亞，那么它在中東的影響和地位，勢必遭到嚴重削弱。這是俄羅斯決不能允許的。另一方面，既然美國打著反恐旗號干預敘內戰，俄羅斯未嘗不可加以效仿，何況此舉得到敘政府的認可，更具正當性和合法性。普京試圖通過對“伊斯蘭國”采取聯合行動，緩解與美國的緊張關系。同時，俄羅斯還想說服美國放棄推翻阿薩德政權的目標，轉而與敘政府合作反恐。另外，這次戰爭也給俄羅斯提供在實戰中檢驗其新式武器系統的機會，有助于擴展海外軍火市場。

2015年9月30日，俄羅斯宣布派兵進入敘利亞打擊“伊斯蘭國”等恐怖組織。當天俄羅斯戰機就對敘反對派武裝實施空襲。從2015年8月起，俄羅斯擴大了對敘利亞的軍事援助。當月俄敘簽訂協議，保證俄羅斯不受限制地使用赫邁米姆空軍基地。俄羅斯將幾十架戰機部署在靠近敘主要港口拉塔基亞的機場，并運去了防空導彈系統、火炮和坦克，增加在敘軍事基地的人員。俄羅斯直接干預敘利亞戰爭，促使戰局向著有利于敘政府的方向轉變。在俄空軍掩護下，敘政府軍奪取了“伊斯蘭國”和“敘利亞自由軍”控制的許多城鎮。

盡管敘政府軍在俄羅斯的支持下不斷取得勝利，俄羅斯深知單靠軍事手段未必能徹底消滅反對派和恐怖分子，除非自己派出大批地面部隊參戰，但這樣做的后果極為嚴重，不可避免地將導致俄羅斯與美國等國的直接對抗。有鑒于此，俄羅斯也在大力推動敘利亞問題的政治解決。土耳其是敘反對派的支持者，積極插手敘利亞內戰。2015年土耳其在敘土邊境擊落了一架俄戰機，俄土關系一度相當緊張。2016年，俄羅斯抓住土耳其發生未遂軍事政變后土耳其與西方關系惡化的機會，與土耳其關系有所改善。俄羅斯與土耳其和伊朗達成一致，同意將恐怖分子和溫和反對派從阿勒頗清除出去，把這一戰略要地交給阿薩德政權。2016年12月14日，敘政府軍收復被叛軍占領的阿勒頗。2017年1月，俄羅斯、土耳其和伊朗倡議在哈薩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納召開和會，敘交戰各方首次坐在一起談判。

特朗普上臺后美俄對敘政策的新變化

就在敘利亞局勢出現轉機的時候，特朗普就任新一屆美國總統。就美國對外戰略而言，特朗普政府和上一屆政府基本一致，都致力于維持美國在21世紀的霸權地位，積極應對各種風險和挑戰。在實施對外戰略的策略上，特朗普對奧巴馬政府的政策進行重大調整，他在競選時提出“美國優先”的口號，這就突出其對外政策的孤立主義和現實主義的色彩，確切地講就是盡可能以小的成本來維持美國的霸主地位。在中東問題上，特朗普政府放棄了奧巴馬政府輸出民主的目標，主張通過避免急劇變化來實現中東地區的穩定，以鞏固美國在中東的主導地位。

至于美國的敘利亞政策，在特朗普政府看來，改變敘政權已不是美國的首要目標，但美國必須繼續打擊“伊斯蘭國”殘余勢力，向溫和反對派特別是庫爾德人提供援助，從而長期維持美國在敘利亞的軍事存在。特朗普政府顯然加大了對敘反對派支持的力度，2017年4月和2018年4月兩次以敘政府使用化武為由對敘實施精確打擊。美國政府之所以對阿薩德政權痛下狠手，原因有三：一是顯示美國政策的可信度，改變奧巴馬政府軟弱無力的形象。二是削弱敘政府軍的力量，扭轉對反對派不利的戰局。不難發現，這兩次行動都發生在敘政府軍獲勝之后。三是向俄羅斯施加壓力，不允許伊朗擴大在中東的影響。

特朗普政府改變了美國對伊朗的政策，認為伊朗是恐怖主義最大的支持者，威脅到許多中東國家的穩定。美國尤其不能容忍伊朗和黎巴嫩“真主黨”積極卷入敘利亞沖突，擔心伊朗趁機擴大其在中東地區的影響和勢力，形成從伊朗經伊拉克向西延伸到地中海的“什葉派之弧”。按照特朗普的看法，2015年簽訂的伊核協定不符合美國的利益，因為它威脅美國在中東頭號盟友以色列的安全和利益。為此，美國不顧國際社會的反對，將美國駐以色列使館遷到耶路撒冷，單方面宣布退出伊核協定。鑒于美國將伊朗視為中東地區的主要威脅，在敘問題上與俄羅斯發生直接沖突，顯然是不可取的。美國在襲擊敘政府軍目標之前，事先通知了俄羅斯以免造成俄方人員傷亡。特朗普政府并不排除在打擊“伊斯蘭國”和遏制伊朗擴張等問題上與俄合作，雙方多次討論過敘利亞問題。

俄羅斯一如既往地堅定支持敘政府擊敗反對派勢力，恢復敘利亞的和平穩定。俄羅斯出兵相助，不僅使阿薩德政權轉危為安，而且鞏固了俄羅斯在敘利亞的地位。2017年1月，俄羅斯和敘利亞簽署租用塔爾圖斯基地49年的新協議。同年12月，俄羅斯總統普京下令撤走俄羅斯駐敘部隊后簽署法律，批準俄敘兩國擴建塔爾圖斯海軍基地的協議，并在塔爾圖斯和赫邁米姆空軍基地組建常駐部隊。盡管如此，俄羅斯仍然在積極探索政治解決的途徑。根據2016年12月發布《俄羅斯聯邦對外政策構想》，俄羅斯表示支持以政治方式解決敘利亞問題，反對以顛覆政權為目的干涉別國內政。

至于敘利亞問題的政治解決，對敘南部、東部和北部的沖突，俄羅斯分別采取了不同的策略。2018年5月敘政府軍又收復了大馬士革東古塔地區，消除了反對派對其首都的威脅。目前敘利亞政府軍已控制一半以上的領土，反對派勢力主要盤踞在北部、東部和南部地區。敘利亞南部靠近以色列占領的戈蘭高地，以色列認為，伊朗和黎巴嫩“真主黨”的軍事存在，對自己的安全構成直接威脅，因此多次襲擊伊朗和黎“真主黨”在敘南部的據點。以色列強烈要求伊朗和黎“真主黨”從敘南部撤軍。俄羅斯認為，可以考慮滿足以色列的要求，以防止敘南部沖突升級。2017年7月，俄羅斯、美國和約旦達成在敘南部德拉省設立沖突降級區的協議。2018年5月，俄羅斯又和以色列達成一致意見，即以伊朗和黎“真主黨”部隊從敘南部撤出為條件，換取以色列同意由敘政府軍控制這一地區。這一方案得到敘政府的同意，但卻遭到伊朗的反對。敘政府軍兵力不足，離不開伊朗和黎“真主黨”武裝的協助，阿薩德政權也感到左右為難。

相比而言，敘利亞東部和北部的形勢就顯得更為復雜。美國和其他國家占領了敘最富庶的東部和北部地區，包括主要石油產區，美國還在幼發拉底河東岸建立十個軍事基地。幼發拉底河實際上成為親美勢力和阿薩德支持者的分界線。美國的意圖在于阻止敘政府軍進入幼發拉底河左岸收復油田，并消滅該地區的什葉派武裝。土耳其一面支持敘利亞的某些反對派，一面又以打擊庫爾德工人黨為由占據敘北部的一些地區。對俄羅斯來說，敘政府軍在這些地區展開軍事行動，風險過高，所以它拒絕支持敘政府以武力收復東部油田。2018年5月，普京在和阿薩德會晤時提出關于外國勢力撤出敘利亞的建議，其用意在于排除美國、土耳其等國對反對派的支持，為敘政府收復東部和北部創造條件。另外，俄羅斯打算讓伊朗從敘撤軍，以緩解敘以沖突。但有關各方對此并未予以積極回應。

俄羅斯還打出了庫爾德問題這張牌。庫爾德人分布在伊朗、伊拉克、敘利亞和土耳其等國，他們追求民族自決的愿望一直沒能實現。薩達姆政權倒臺后，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人事實上已取得自治地位。敘北部和東部的庫爾德人依靠美國的支持，也控制了大片領土。伊朗和土耳其擔心這種情況會產生溢出效應，有可能誘發本國庫爾德人造反。美國支持庫爾德武裝的做法忽視了土耳其的利益，令土耳其非常不滿。因此，普京提出恢復敘領土完整的意見，自然能得到土耳其和伊朗的贊同。土耳其雖暫不會從敘北部撤軍，至少同意不肢解敘領土；在土耳其支持下，俄羅斯可以敦促敘反對派參加阿斯塔納進程。這樣一來，俄、土、伊組成了三國聯盟，按照普京話講，三國的合作為政治解決敘利亞問題開辟了道路。

從目前情況來看，俄羅斯和美國都力圖避免在敘利亞發生直接軍事沖突。最近俄國防部宣布大幅削減部署在敘利亞的俄作戰飛機，美國也表示不支持在敘南部的“敘利亞自由軍”。盡管普京和特朗普即將舉行會談，俄美關系出現緩和的跡象，但兩國在敘問題上矛盾分歧，并不那么容易化解，俄美在敘利亞進行的這種既競爭又合作的非零和博弈，仍將持續下去。只有美國、俄羅斯和其他國家在解決敘問題上發揮建設性作用，敘利亞才能最終恢復國家的統一、和平和穩定。

（作者系南京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歷史學博士）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