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英語課期間發生的另一件事,也值得回味。大約每周一次,并且幾乎總是出其不意地,學校校長會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麥克拉弗蒂先生是一位真正杰出的短篇小說家,但他也同時是一位不能自拔的教師。他原本應該整天待在校長辦公室里處理各種事務,但是他卻穿著一身花呢西裝和锃亮的拷花皮鞋巡行于各走廊,找機會打斷哪個人的話,以便參與進去,稍微過一過他如此懷念的教師癮。“說得好,同學們,”他會一邊激動地喊道,一邊匆匆越過教室地板來認領同學們,把他們當成他自己的學生。然后他會說“說得好,希尼先生!”以便解除我對他們的責任,或毋寧說,以便指派我在一次幾乎總是固定不變的雙人表演中充當他的配角。“希尼先生,”他會繼續說,“他們在你課堂上勤奮嗎?”“是的,麥克拉弗蒂先生,”我會回答。“你有教他們欣賞詩歌嗎? ”“啊,是的,”我會回答,“我有的。”“你看到他們有任何提高嗎?”對此,正確的答案是:“當然看到。”接著便是高潮,他會把注意力刻意地從同學們身上轉到我身上,問道:“希尼先生,當你在報紙上看到橄欖球隊的照片,你總是能夠一眼就從球員臉上認出誰曾學習過詩歌,對嗎? ”而我會盡職地、始終如一地回答:“對,麥克拉弗蒂先生,我確實知道。”于是麥克拉弗蒂會得意地點點頭,然后轉向班上:“你們看到了吧,同學們,好好學習,別到頭來落得跟其他人一樣,在某個街角瞎扯! 說得好,希尼先生! ”于是他會精力充沛地走開,其令人難忘和成問題就如同詩歌本身。
當我說成問題,我無非是要說,詩歌是不能像定理那樣證明的。麥克拉弗蒂之所以能夠提出詩歌可以明顯地使一個人變得更好而一走了之不受質疑,是因為我隨時準備好跟他一唱一和。況且不管怎樣,班上的學生都知道整場演出是一個假面舞會。但恰恰是這個虛構、反諷和有異想天開的腳本的假面舞會,才能夠使我們抽離自身并進一步貼近我們自己。藝術的悖論在于,藝術全是人工的,它們全是編造的,然而它們使我們可以了解關于我們是誰、我們是什么或我們可能是什么的真相。事實上, 麥克拉弗蒂先生關于詩歌人性化力量的夸張說法,既誘人又滑稽,因為這幅漫畫是根據西方兩千五百年美學理論和教育理論繪制的。從柏拉圖到現在,從雅典學院到你當地小學家長與老師見面,都一直存在著一場關于想象性寫作在課程大綱中的地位、意義和選擇的辯論,以及關于這樣的作品對于培養好公民的感受力和行為到底是否有作用的辯論。事實上,麥克拉弗蒂的表演本身就是對這個人文主義傳統的其中一個中心理念的戲仿或夸張,這個理念就是,在善與美之間存在著根本性的聯系,而研究美即是積極地促進美德。當然,這種對藝術價值的獨特捍衛,在20世紀受到大屠殺這個歷史事實的災難性削弱:問題在于,如果某個最有教養的民族中的某些人可以授權大規模殺人又在同一個晚上去聽一場莫扎特音樂會,那么獻身于美和欣賞美又有什么善可言呢?然而,如果說期望詩歌和音樂做太多事情是錯覺和危險的,那么忽略它們所能做的,則是貶低和減損它們。[選自(愛爾蘭)謝默斯·希尼《詩歌與詩教》,黃燦然譯,《上海文化》2015年第3期]
藝術乃是萬物的朦朧愿望。它們想要成為我們的所有秘密的圖像。它們很樂意拋卻其業已凋敝的意識,以承載某種我們的沉重的渴求。它們逃離傳統習俗。它們想充當我們所中意的那種東西。它們樂于帶著藝術家所贈予的新名稱而感激不盡,千依百順。它們好比求人帶上自己外出的孩子`盡管對一路出現的成千零散而偶然的印象什么都不理解,但會使他們單純的臉色神采飛揚。事物就是想用這樣的態度來對待藝術家的誠意的,只要他選中它們作為自己作品的包裝的話。既嚴守秘密,又泄露秘密。朦朧,但被他的才智所折縫,一如他的心靈映出的許多張歌唱著的臉孔。
這是藝術家所聽到的呼喚:事物的愿望是想成為他的語言。藝術家應當將事物從傳統的種種沉重而無意義的關系里,提升到他的本質的巨大聯系之中。[選自(奧地利)里爾克《藝術手記》,葉廷芳譯,《詩探索》1994年第2期]